数日后,东都洛阳,万象神宫明堂之内。
皇太后(武则天)端坐于御座之上,面前龙纹紫檀案几上堆积着待批阅的奏疏。
她刚刚处理完几件紧急军务,略显疲色,正欲稍憩片刻,却留意到侍立一旁的上官婉儿有些异样。
平日里的上官婉儿,总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各类文书分门别类,有条不紊地呈递上来,效率极高。
此刻,她却手持一页诗笺,黛眉微蹙,目光凝注其上,竟似是看得入了神,连自己暂时搁笔都未曾察觉。
这小小的失态,落在了皇太后眼中。
她并未立即出声,只是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婉儿那专注的侧影。
能让这位素来机敏谨慎、心细如发的才女如此沉浸,是何等文章。
“婉儿。”武则天的声音不高,却在空旷的大殿中清晰回荡。
上官婉儿猛地惊醒,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连忙敛衽躬身,将手中诗笺稍稍藏于袖后,“臣失仪,请太后恕罪。”
武后并未动怒,反而唇角微扬,带着探究:“是何等锦绣文章,竟让朕的婉儿也看得痴了,快拿来与朕一观。”
“是。”上官婉儿不敢怠慢,心中虽有些忐忑,不知此举是福是祸,还是依言上前,双手将那页承载着郭震命运的诗笺呈至御前。
武后接过,目光落在那些力透纸背的字迹上。
起初,她神色尚是平常,带着居高临下的审阅姿态。
但随着诗句一行行映入眼帘,她慵懒倚着靠背的身姿不知不觉间微微挺直,捏着纸页的指尖也稍稍用力。
“君不见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
良工锻炼凡几年,铸得宝剑名龙泉。
。。。。。。”
当她念到最后那句“虽复沉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时,凤目之中陡然闪过一丝极亮的光彩,如同暗夜中划过的闪电。
她并未立刻评价,而是将诗笺轻轻放回案上,指尖无意识地在那句诗上敲击了两下,目光投向殿外虚空之处,若有所思。
殿内一片寂静,唯有铜漏滴答作响。
良久,武后方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深沉:“好一个‘虽复沉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垂手侍立的上官婉儿,“此诗,何人所作,又是如何到了你的手中?”
上官婉儿心知关键时刻已至,她早已备好说辞,既不暴露阿史那月与江逸风,又能合理解释诗稿来源,她微微躬身,语气平稳而清晰:
“回皇太后,此诗乃益州下辖通泉县尉,郭震所作。
其人因……涉嫌私铸铜钱,现被剑南道按察使姚璹收押于成都府狱中。
此诗稿是随同一份关于蜀锦事务的寻常奏报,夹带送入宫中,被书吏检出,可能觉得文辞不凡,故呈至臣处。”
她刻意模糊了诗稿传递的具体途径,将重点引向诗作本身及其作者。
“郭震……私铸铜钱。”武后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和罪名,眼神微妙。
她并未追问诗稿如何能如此“恰好”地避开正常渠道送到上官婉儿面前,这些细枝末节,在真正引起她兴趣的事物面前,显得无足轻重。
她的注意力,完全被这首诗,以及诗中透露出的那股强烈的不甘与喷薄欲出的才气所吸引。
她自身便是从逆境中一步步挣扎而上,深知“沉埋”之苦,亦欣赏“夜夜气冲天”的坚韧与傲骨。
“身陷囹圄,犹能作此豪语,是块砺石,也是柄未开的刃。”武后似在自语,又似在说与婉儿听,“姚璹在益州,首要之事乃督促蜀锦。
这郭震……且看他这柄剑,是就此锈蚀于狱中,还是真能挣出樊笼,为朕所用。”
她没有立即下旨赦免,但那语气中的意味已然不同。一句“为朕所用”,已然为郭震的命运,带来了决定性的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