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的现实,不容半分犹豫。
一日后,汪植召集尚能行动的几人,声音干涩如砂石摩擦:
“此地凶险,非久留之土。主上固重,然不能令兄弟尽折于此。”他喉结滚动,艰难续道,“除两人留此随我守候,余者明日即刻启程,东返兰州静养。”
“大师兄……”有人欲言。
“毋需多言,在外,一切须听我的。”汪植斩钉截铁,目光扫过一张张病容,“活着回去,方有再见师尊之日。”
次日,一支垂头丧气的队伍,搀扶着步履蹒跚的病号,在高原凛冽的风中,凄然踏上了东归的驿道。
客栈骤然空寂,唯余汪植与两名症状稍缓的师弟,守着满室药味与无声的沉重。
高原的这记闷棍,不仅击溃了他们的锐气,更在寻人之途上,覆下了浓重的阴霾。
而这一切,对艰难跋涉在南道上的江逸风而言,尚在未知的迷雾之外。
连续十余日的风餐露宿,已将江逸风熬炼得形销骨立。
那件破烂的羽绒大氅,如今更像一簇挂在枯枝上的败絮,绒毛凋零殆尽,露出底下灰败的衬里,与污秽的蓑衣融为一体,难辨本色。
他背负着那座小山般的行囊,在南道愈发崎岖的沟壑间沉默挪移,如同一具仅凭执念驱动的行尸。
这日午后,行至一处两山夹峙的狭窄隘口,喧嚣的叫骂与兵刃交击声堵住了前路。
两支小型商队,约二三十人,正为争抢过路次序,从口角演化为血腥械斗。
一方是几个面目凶悍、手持棍棒与割肉刀的胡人商贩,另一方则是几个面色黧黑、颧骨高耸的党项汉子。
他们穿着厚重的牦牛皮袍,袖口与衣襟磨损得发亮,腰间别着短柄解腕刀,此刻却因人数劣势而显得左支右绌,脸上混杂着愤怒与惶恐,竭力抵挡着对手的猛攻。
棍棒交击,刀刃破风,已有几人头破血流,倒伏在地痛苦呻吟。
恰在此时,一队约十骑的唐军巡骑,甲胄鲜明,自不远处缓缓行来。
冲突双方如见救星,顿时停手,争先恐后扑向军士,用夹杂着汉话与党项语的腔调哭诉求告。
那带队小校端坐马上,冷漠地扫过这片狼藉,脸上满是不耐,马鞭虚指,呵斥如雷:
“滚开!好狗不挡道,尔等番汉龃龉,自有州县法曹处置,再敢聒噪延误军机,军法从事。” 说罢竟真的一夹马腹,率领手下从战场边缘绝尘而去,只留下一片呛人的灰尘。
冲突双方僵立当场,如坠冰窟。冷眼旁观的江逸风,心中亦是一片荒芜的冰凉。
唐军远去,那伙势强的汉商气焰复炽,狞笑着再次扑向孤立无援的党项人。
党项汉子们背靠马车,目眦欲裂,发出困兽般的低吼,却难掩绝望。
就在这危急关头,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小身影,猛地从党项人马车后的毡毯下钻了出来。
她穿着一件明显过大、硝制粗糙的整羊皮袄,边缘带着卷曲的灰白色羊毛,虽陈旧,却被尽力刷得干净。
梳着两条用彩色毛线勉强扎起的小辫,早已散乱不堪。
一张被高原烈日与寒风反复雕琢的小脸,是深沉的黑红色,此刻却因极致的恐惧而透出近乎深紫的赭色。
一双乌黑如点漆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摇摇欲坠的泪水,写满了无处可逃的惊惶,像一只被苍鹰利爪锁定的、瑟瑟发抖的羔羊。
这小小的身影,在混乱中慌不择路,竟朝着路边唯一一个看起来既非汉商也非党项的人——那根如同枯木般钉在原地的江逸风——跌跌撞撞地奔来。
她一头撞进他那件破烂大氅的阴影里,冰凉的小手死死攥住了他沾满泥污的衣角,整个小小的身子紧贴着他冰冷僵硬的腿,因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那是天地间唯一的庇护。
这突如其来的触碰,这弱小生命传递过来的、毫无保留的依赖,如同烧红的钢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江逸风那早已化为死灰的心田。
他浑身剧震,僵立当场,不由想起了上官婉儿。。。。。
他本打算如同绕过路边的顽石,漠然穿过这场与他无关的争斗,继续走向那自我放逐的终点。
然而此刻,衣角那细微却不容忽视的牵引力,那紧贴着他、传递着生命温热与颤抖的小小躯体,将他那封闭的世界,撕开了一道始料未及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