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血腥与尘土的味道,吹刮着残破的帅帐,发出呜呜的悲鸣。
胜利的狂喜在三日的沉淀后,已化为一种更为深沉肃穆的气氛。
死者已矣,生者负重前行。
就在这黎明前的寂静中,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营地的安宁。
一队衣甲鲜明、气势威严的骑兵护送着一名手持明黄卷轴的内官,如利剑般直插大营心脏。
为首的宦官面白无须,眼神锐利如鹰,高声唱道:“圣旨到!朔方军前锋部主事林昭,接旨!”
声音尖利,穿透力极强,瞬间传遍了整个营地。
所有醒着的士卒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中军大帐,带着敬畏、好奇,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皇权的天威,即便在这远离长安的血腥沙场,依旧无人敢于轻慢。
林昭自帐中走出,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染血的布甲,三天未眠的双眼布满血丝,但脊背却挺得笔直,如一杆刺破苍穹的长枪。
他身后,郭子仪、陆文远、崔砚等诸将神情各异,快步跟上。
“罪将林昭,接旨。”林昭单膝跪地,声音沉稳,不卑不亢。
那使者宦官的目光在林昭身上一扫,眼底闪过一丝异色。
他本以为会见到一个恃功自傲的骄横武夫,却没想到是如此沉静内敛的年轻人。
他清了清嗓子,展开诏书,用一种抑扬顿挫的语调高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朔方军前锋部主事林昭,临机决断,智勇无双,于危局之中力挽狂澜,保全朔方军主力,大破安贼史思明,功在社稷。朕心甚慰,特擢升为‘镇军将军’,赐玄铁宝甲一副,御赐宝马‘踏燕’一匹,即刻起,掌朔方军先锋部,总领三万兵马,钦此!”
诏书念罢,整个军营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镇军将军!
这已是杂号将军中的顶级封号,非有泼天大功不能得!
更重要的是,诏书明确了他统领先锋部的权力,这意味着他阵前夺权的行为,得到了皇帝的最终认可!
这是天大的荣宠,也是对他那场豪赌的最高肯定!
使者脸上露出一丝公式化的笑容,亲自从身后侍卫手中捧过一个沉重的托盘。
托盘上,一套崭新的玄铁甲静静躺着,甲片层叠,在晨曦微光下泛着幽冷深邃的光泽,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
另一名侍卫则牵过一匹通体乌黑,唯有四蹄雪白的高大战马,那马龙骧虎步,神骏非凡,一声长嘶,声震四野。
“林将军,请受赏。”使者微笑着,亲自走下台阶,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在万众瞩目之下,他竟要当众为林昭披甲!
这已经超越了单纯的赏赐,而是一种强烈的政治姿态。
皇帝不仅要赏,还要让全军将士都亲眼看到,林昭,是他李亨亲手扶持起来的战将!
郭子仪眼中精光一闪,与陆文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释然。
这道圣旨,彻底打消了他们心中最后一丝顾虑。
林昭缓缓起身,任由那宦官和侍卫为他卸下破旧的布衣,换上冰冷沉重的玄铁宝甲。
甲片贴身的瞬间,一股寒意直透骨髓,但随之而来的,是无与伦比的厚重与安全感。
当最后的护心镜扣上时,他整个人气势为之一变,从一个略带书生气的青年将领,瞬间化为一尊杀气凛然的沙场战神。
“恭贺林将军!”
“恭贺将军!”
诸将列阵,齐声恭贺,声浪滚滚。
火奴眼中含泪,激动地从身后取过一杆崭新的大旗,猛地展开!
狂风之中,大旗猎猎作响,黑色的旗面上,是四个用血色丝线绣成的篆字——魂守江南。
那字迹娟秀中透着一股决绝的力道,正是苏晚不眠不休,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这四个字,源自张巡在睢阳城头,用鲜血写下的最后遗志。
如今,它成了这支新生军队的灵魂图腾!
所有看到这面旗帜的士兵,都想起了那封传遍全军的血书,想起了睢阳城里的不屈忠魂。
他们的眼中,不再只有对林昭个人的崇拜,更多了一种为信念而战的灼热光芒!
仪式结束,喧嚣渐散。
诸将本以为林昭会入帅帐商议下一步的军事行动,但他却一言不发,调转马头,径直朝着营地后方的乱葬岗而去。
那里,硝烟与血腥的味道尚未散尽,新翻的泥土散发着悲凉的气息。
苏晚正带着医队的成员,为最后一批辨明身份的战死者竖起简陋的木碑。
他们将尸骸清理干净,按照籍贯分列成一个个小方阵,只为让他们在黄泉路上,能有乡音为伴。
林昭翻身下马,脚步沉重地走在墓碑之间。
他看到了一块新立的碑,上面用木炭写着两个字:石头。
碑前,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农正跪在地上,浑浊的泪水滴落在干燥的泥土里,发出嘶哑的悲鸣。
他就是小兵石头的老父亲,收到军中消息后,跋涉数百里,赶来见儿子最后一面。
看到林昭走来,尤其看到他身上那套象征着无上荣耀的玄铁甲,老人浑身一颤,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朝着林昭重重叩首:“将…将军…俺听说了…是您…是您记着俺儿的名字……俺儿,他…他没白死……”
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卑微的感激和巨大的悲恸。
林昭心中一酸,快步上前,双手将老人稳稳扶起。
他的声音不再有半分将军的威严,只剩下温和与沉重:“老人家,是我对不住你们。是我带他上的战场,却没能把他活着带回来。”
老人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林昭沉默片刻,在老人和周围所有医队成员震惊的目光中,他抬起手,解下了胸前那面光可鉴人、由皇帝亲赐的护心镜。
“老人家,”他将这面沉甸甸的护心镜郑重地交到老人粗糙干裂的手中,“这面宝甲,护着我在血战中活了下来。现在,我把这最重要的一块赠予您,请您带它回家。告诉石头的乡亲们,也告诉所有把儿子送到战场上的父老——我林昭,我们朔方军,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他们的血,不会白流。”
老人捧着那面冰冷却又仿佛带着体温的护心镜,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终只能再次跪倒,泣不成声。
这一幕,深深烙印在每一个目击者的心中。
他们看到的不只是一个功勋卓着的将军,更是一个愿意与最底层的士兵共享荣耀、共担悲伤的领袖。
当夜,帅帐之内,烛火通明。
崔砚铺开一张上好的宣纸,手执狼毫,神情庄重。
他蘸饱了墨,笔走龙蛇,将这三日来的惊心动魄尽数录于纸上。
从张巡的血书如何抵达,到林昭如何抗命夺权,再到郭子仪如何当众焚烧密令以定军心,一桩桩一件件,巨细无遗。
他将此文命名为——《血诏记》。
在文章的末尾,他写下了自己的评述:“昔有张巡,以忠魂死国;今有林昭,以智计求生。睢阳之胜,非林昭一人之功,实乃忠魂不灭,感召天地之明证也。自此,大唐军魂,当以智勇为先,而非愚忠赴死!”
陆文远在一旁默读完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中异彩连连:“好一个‘昔以忠死,今以智生’!崔兄,此记若能流传后世,天下人便会知道,我大唐的中兴,并非始于庙堂的算计,而是始于这一纸血书,始于一个年轻人的抗命,始于这片埋葬了无数忠骨的沙场!”
而在另一侧的沙盘前,气氛却已是截然不同的肃杀。
林昭召集了所有核心将领,他的手指在巨大的沙盘地图上移动,最终重重点在“范阳”二字之上。
“史思明虽退,但其主力尚存,龟缩范阳,如毒蛇蛰伏。但经此一役,他已失地利与军心。”林昭的声音冷静而清晰,在安静的帐内回响,“而我们,却拥有了前所未有的优势。”
他目光扫过众人:“我们的军令,真正做到了令行禁止;我们的医队,能让伤兵重返战场,这是以战养战的根本;我们的斥候,如散布在河北平原的无数双眼睛;我们的火信,如遍布全身的血脉,一处动,则全身应!”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无比锐利:“从今天起,朔方军不再是九个各自为战的军镇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而是一个大脑、一个心脏、一个拳头!非九军并进,乃一体同谋!”
说罢,他解下腰间那匹御赐宝马的缰绳,猛地一甩,缰绳如一条黑色的长鞭,被他重重地按在了沙盘的正中央,恰好压在长安与范阳之间。
“诸位,”他环视着一张张被他言语点燃的脸庞,“圣上赐我宝马,并非为了让我享受荣宠,而是为了警示我等——马不停蹄,则乱世不止!这一战,只是开始!”
帐内所有将领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沸腾!
他们霍然起身,甲叶碰撞,发出铿锵之音,齐声喝道:“愿为将军效死!”
他们知道,一场席卷整个河北的巨大风暴,即将由他们亲手掀起。
夜色渐深,喧嚣的营地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巡逻队的脚步声和风声。
林昭独自一人走出大帐,站在营地前临时搭建的了望高台上。
他没有穿那身沉重的玄铁甲,只着一身单衣,任由冰冷的夜风吹拂着他滚烫的思绪。
他需要冷静。
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关系到数万人的生死,关系到这天下大势的走向。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
苏晚将一个散发着淡淡药香的布囊递到他手中:“哥,这是新配的伤药,别再忘了换。你的伤口,还没有好全。”
林昭接过药囊,紧紧攥在手心,点了点头。
他遥望着江南的方向,那里是他的故乡,也是他师父张巡的埋骨之地。
风,在这一刻仿佛突然变大了,吹得他衣袂翻飞,猎猎作响。
他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里,燃烧着比星辰更璀璨的火焰。
他对着夜空,对着那片看不见的江南故土,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师父,睢阳,我替您守住了。”
话音未落,他眼中的温情与追忆瞬间被一种吞吐天地的霸气所取代,声音陡然转厉。
“接下来,我要让这天下——再无睢阳!”
一语成谶。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誓言,黑暗的远方,地平线的尽头,一点火光毫无征兆地亮起,随即是第二点,第三点……它们如被唤醒的巨龙,在沉睡的大地上睁开了愤怒的眼睛。
一场决定大唐国运的雷霆反击,其序幕,已在寂静的暗夜中,悄然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