壤童·耕星那双不染尘埃的眸子倒映着这一寸星田,小小的身躯绕着田垄奔走,小手因焦急而微微发颤,奶声奶气的声音里满是无助:“土太少……雨太薄了!”
万千魂灵的虚影在星田上空盘旋,如无根的浮萍,他们的期盼与绝望化作沉重的威压,让那株唯一的嫩芽都仿佛要被压垮。
就在这凝滞如死水的绝境中,凤清漪一直紧闭的双眸骤然睁开。
她的瞳孔深处仿佛有无数影子在流动,那是她独有的神通——影听之术。
她侧耳,似乎在聆听来自虚空最深处的悲鸣。
“星墟裂谷的边缘……”她低声自语,声音清冷如冰,“有一缕……极弱的誓愿波动。”
这波动与寻常的守护、祈愿截然不同,它不带任何力量,反而充满了自我毁灭的枯寂与悔恨,如同一道早已干涸的伤口,在时间的风化下,终于从裂开的土地里渗出了最后一滴凝固的血。
“不是祈求,也不是守护,”凤清漪的眉头紧锁,“有人……在忏悔。”
与此同时,黑渊那始终不离手的古书无风自动,哗啦啦翻到了第二十七卷。
一排从未显现过的灰色小字,在暗金色的书页上缓缓浮现,仿佛是从尘封万古的墓碑上拓印下来的一般。
“毁誓者之愿,若真,亦可为壤。”
黑渊的目光瞬间穿透虚无,望向了凤清漪所感知的方向——那片被天律遗弃的星墟裂谷。
深渊之下,一个名为“誓断娘”的魂体正蜷缩在一块破碎的古神残碑下。
她的魂体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崩碎成漫天光屑,那正是魂魄被天地法则排斥、无处归依的征兆。
她的手中,死死攥着半枚早已失去光泽的婚戒。
“我当年……为活命,弃夫求生……”她的声音嘶哑,充满了无尽的自我厌弃,“他被星兽吞噬时,回头看我的眼神……我记了一千年。”
她放弃了曾经“生死与共”的誓言,独自苟活了下来。
这份背弃,让她被所有星位拒之门外,魂魄不得安宁,日夜受悔恨煎熬。
“天地不容,星位不纳……我罪有应得。”她缓缓抬头,望着那片连星光都吝于洒落的虚空,绝望地笑了,“若……若还有一寸土,能埋下我的悔恨,让我不必再看到那双眼睛……就够了。”
她的愿望卑微到了尘埃里,却也纯粹到了极致。
就在这一刹那,第七柱残影中,陈九那几乎要消散的残念,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感知到了这份纯粹的悔恨,它虽弱小,却像一根能撬动乾坤的引线。
“以我……一日寿元为引。”
一个微不可闻的念头在虚空中响起,陈九的残念骤然黯淡了一分,却引动了一缕玄奥莫测的力量,注入了壤童·耕星手中那柄小小的犁上。
这正是他曾经构想,却从未施展过的神通——“灵引归源·誓育万星”的雏形!
得到这股力量的壤童·耕星猛地一震,他茫然地看了一眼手中的犁,犁尖上正萦绕着一缕灰色的、充满了沧桑与决绝的气息。
他仿佛瞬间明白了什么,小小的身躯化作一道流光,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那片死寂的星墟裂谷!
他出现在誓断娘面前,高高举起那柄闪烁着微光的犁。
“你的悔,是这片土地的第一滴雨。”
壤童清脆的声音,如神谕般在誓断娘的魂海中炸响。
他将犁尖轻轻触碰在誓断娘那龟裂的魂体之上。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啊——”
誓断娘嚎啕大哭,那是积压了千年的痛苦与解脱。
她的魂体在哭声中寸寸碎裂,却并未消散于虚无,而是化作了一捧捧漆黑、湿润、充满了生命气息的沃土!
黑泥如泉涌,从裂谷中翻腾而上,精准地融入了那一寸星田的边缘。
星田瞬间扩张,从一寸之地,变为了一尺见方!
那株嫩芽贪婪地吸收着悔恨所化的养分,肉眼可见地又长高了一截。
这一幕,仿佛点燃了万千魂灵心中最后的火种!
誓断娘的悔恨可以化作沃土,那他们的守护之誓呢?
“我阿丙,在此立誓!愿为门前卒,守此方寸地,不论来者贫富!”守门人阿丙的魂体手执引魂幡,发出第一声咆哮。
“我墨生,在此立誓!愿为座上客,书尽万灵名,不避往者愚贤!”书生墨生笔尖颤抖,一滴浓墨般的誓言落下。
“我莲心,在此立誓!愿为池中露,润泽将来花,不分其根贵贱!”花匠莲心捧着虚幻的甘露,温柔而坚定。
“我誓……”
万千沉寂的魂灵,在这一刻尽数苏醒!
他们的执念与守护之誓,在陈九那“灵引归源”神通的微弱牵引下,化作了一场倾盆而下的誓愿大雨!
哗啦啦!
雨点落在新生的土地上,每一滴都蕴含着一个魂灵最纯粹的执着。
星田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疯狂扩张!
一丈!两丈!三丈!
轰然巨响中,三丈见方的新土之上,景象万千!
翻涌的黑土自动塑形,隐约间,一座熟悉的小院轮廓拔地而起,书阁的飞檐翘角凌空勾勒,甚至还有一座横跨在虚无之上的石桥,桥下仿佛有流水潺潺之声。
这一切,尽由万千誓愿所塑,是他们记忆中最美好的归宿!
天外天,星判台。
手持律星锤的星判台主,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冷面孔上,第一次出现了动摇。
他本该在星田异动的第一时间,便一锤落下,以天律之名,将这不合规矩的新生之地彻底抹除。
可他没有。
他死死盯着那片由一个毁誓者的悔恨与万千守护者的执念共同开垦出的土地,口中无意识地喃喃自语:“毁誓者……也能垦土?”
天律判定,毁誓者罪无可赦,当魂飞魄散。
可眼前这一幕,却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他,极致的悔恨,同样拥有创世之力!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久远之前,也曾立誓要守护星序周全,维护天律威严。
可这千百万年来,他只是在执行,在审判,在毁灭,却从未想过,自己究竟“为何而护”。
咔嚓。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他手中那柄象征着绝对公正与无上权威的律星锤上,悄然浮现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也就在此时,扩张后的星田中央,一座虚幻的小院轰然升起,正是陈九当初赖以谋生的匠墟!
院中,一个个纸人自动列队,墨生手执书卷立于案前,莲心轻抚着一株新生的花朵,槐翁拄着拐杖守在门边。
壤童·耕星站在匠墟院前,将那柄依旧闪烁着微光的誓犁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向着空中盘旋的万千魂灵高喊:
“此地无名,但有愿者皆可居!”
一言出,如惊雷落!
整个星田轰然震动,仿佛在回应他的宣言。
那盘旋已久的万千灵识,再无半分迟疑,如同倦鸟归巢,化作一道道流光,争先恐后地涌入这片崭新的家园,融入那些由他们誓愿所化的院墙、书阁、石桥之中。
第七柱的残影深处,陈九那几乎要熄灭的残念,在感知到这万灵归宿的盛景后,发出了最后一个微弱的念头。
“……挺好。”
星田之上,万灵欢歌,新生的喜悦淹没了一切,甚至淹没了那片由誓愿之力仓促凝聚而成的土地深处,传来的第一声轻微的、几不可闻的碎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