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死寂，无梦无我，当意识再度凝聚时，是仿佛来自魂魄最深处的碎裂剧痛。
陈九猛然睁开双眼！
刹那间，整个破败的庙宇似乎都因他这一眼而震颤了一下。
他的眼眶中没有瞳孔，只有两团浑浊不堪的漩涡，那是神识崩坏、魂根断裂的征兆。
然而，就在这片混沌的中央，却有一缕比星辰更清、比琉璃更净的微光，正顽强地燃烧着。
这缕光，并非源自他自身，而是从身前那尊古朴的无名帝鼎中升起，温柔地照亮他破碎的神魂。
“先生，您……熬过了。”
鼎心娘的声音自鼎中传来，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抖与欣慰。
她已不再是完整的器灵形态，而是一团明灭不定的核心火焰，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陈九熬过了无梦之劫，以凡人之躯，硬扛了七天七夜的天道抹杀。
“不。”陈九摇头，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锈铁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气息，“不是熬过……是换来了。”
他没有赢，只是用自己的一切作为赌注，换来了一个渺茫的可能。
他的目光艰难地转动，扫过庙宇中的三个身影。
捧着一卷破烂书册、浑身散发着墨香的梦断郎。
立在庙宇门口、身躯如碑、沉默如山的碑心郎。
以及，正从庙宇地基下，小心翼翼捧出一块碎角的紫微奴。
他们是他在“退路”上收拢的执念，是世间不甘的残念所化。
陈九看定他们，浊世般的双眼中那点清明微微一亮，低语如谶：“你们……每一个，都是命的种子。”
话音未落，紫微奴已跪倒在他面前，双手高高捧起那块从地基深处挖出的碎角。
那是一块玉玺的残角，本该是帝王之证，万世不朽，此刻却爬满了斑驳的绿锈，散发着一股腐朽的气息，仿佛一块被埋葬了万年的朽木。
“先生，它在腐烂……”紫微奴的声音带着惊恐，“就像……就像那些被锁住的命。”
这枚玉玺角，是某代人皇最后的抗争，它承载着人间气运的一角，却被镇压在此地，随着岁月流逝，人间气运被天道锁死，它也随之腐朽。
陈九的目光落在玉玺角上，那绿锈刺痛了他的眼。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尖在自己的眉心轻轻一点，一滴殷红中带着点点金芒的血液随之渗出。
这不是普通的血，这是他燃烧了七天七夜后，从破碎魂根中唯一榨出的一点本源精血。
“以我血为引，开灵契，溯万古之忆！”
他将那滴血抹在生锈的玉玺角上。
嗡——！
血珠触碰绿锈的瞬间，没有净化，反而像是点燃了引线，一股无法形容的怨念与悲哀冲天而起！
陈九的识海瞬间被无尽的画面淹没，天旋地转，仿佛坠入了时光的长河！
画面中，他看到了。
看到了第一代人皇筚路蓝缕，聚拢人族气运，欲与天争。
看到了泰山之巅，金光万丈的“封神录”从天而降，帝王们以为是天道嘉奖，是人族荣耀，纷纷将自己的命格烙印其上，以求万世不朽，庇佑子孙。
可他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每一位帝王将命格烙印上去的刹那，他们的魂魄就被“封神录”无情地抽取，化为一道道流光，飞向天穹之上那道巨大而狰狞的裂缝——天门！
他们的命格，被当成了修补天门的“补丁”！
而他们的子民，那些被蒙在鼓里的万万百姓，对着帝王的庙宇、对着虚无的“封神录”日夜叩拜，香火鼎盛，愿力冲天。
可这些愿力，非但没有成为庇佑，反而化作了一条条无形的锁链，将所有人的命格死死地锁在“封神录”的体系之内，锁在这片大地上，让天道更容易地汲取、收割！
供奉越是虔诚，命锁就越是坚固！
他们世世代代的祈祷，换来的不是神佛的垂怜，而是把自己和子孙后代的命运，牢牢地捆绑在了这架吞噬命格的巨大机器上！
“噗——”
陈九猛地喷出一口黑血，识海的画面轰然破碎。
他撑着地面，指甲因为用力而根根崩裂，双目赤红，那仅存的一丝清明几乎要被这滔天的恨意与冰冷的真相所吞噬。
他咬碎了牙，一字一句地从喉咙里挤出来：“他们……不是在封神……是在吃命！”
天道吃帝王之命，补天门之缺。
再以帝王之名，锁万民之命，圈养人族气运，以作备用食粮！
何其恶毒！何其冰冷！
“先生！”鼎心娘的火焰剧烈跳动，担忧地呼唤着。
陈九没有回应，他只是缓缓抬起另一只手。
一本由无数光影符文构成的古书虚影，在他掌心缓缓浮现。
他翻开古书，直接跳过了前面的十卷，翻到了那空白的第十一卷——“命图”！
这本古书，是他最大的依仗，也是他敢于挑战天道的底气。
他看着那张空白的“命图”虚页，眼神中的疯狂与决绝压倒了一切。
他再次伸出染血的手指，以指为笔，以刚刚喷出的那口本源黑血为墨，在那张虚无的纸页上，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他的动作很慢，每写下一笔，他的神魂就黯淡一分，仿佛在燃烧自己最后的生命。
“今！”
一笔写下，天地间风云变色，庙宇上空乌云汇聚，隐有雷鸣。
“立！”
第二笔，无名帝鼎轰然作响，鼎身的裂纹中透出刺目的光。
“新！”
第三笔，他身旁的梦断郎、碑心郎、紫微奴，身上同时燃起虚幻的火焰，那是他们的执念在与这新立的契约共鸣！
“契！”
第四笔落下，庙宇中所有残存的物件——祭祀用的纸马、断裂的毛笔、地上的香灰，甚至是空气中的尘埃，都在这一刻齐齐震颤，发出嗡鸣！
陈九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但他没有停下，用尽最后的气力，写下了这道足以颠覆整个世界规则的新契约：
“命——非——天——授，可——由——众——换！”
当最后一个“换”字落下，符文血契彻底完成的刹那！
轰——！
鼎心娘所化的那团核心火焰，在一瞬间暴涨万倍，化作一道贯穿天地的炽白光柱，将整座破庙照耀得如同白昼！
庙宇的屋顶被这股力量瞬间掀飞，光柱直冲云霄，搅碎了漫天乌云！
与此同时，沉默如山的碑心郎，其石碑般的身躯上，无数古老的符文流转，他的声音第一次不再是简单的神念传音，而是化作一道宏大无比的道音，响彻诸天万界，传入每一个被命锁束缚的生灵心中：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以命格为食粮！”
“今有陈九先生，立新命之契！”
“凡愿退还天授之命者，皆可入此契约！以尔等之民愿为薪柴，以毕生之执念为代价，换取……命格新生！”
这声音仿佛一道惊雷，炸响在九州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刹那间，整个世界都静了一瞬。
紧接着，无穷的火焰，在九州各地，在每一座被人遗忘的“退路庙”中，冲天而起！
北境苦寒之地，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农看着自己病入膏肓、即将断气的独子，浑浊的老泪滚滚而落。
他没有丝毫犹豫，抓起身边那把跟了他一辈子的锄头，狠狠砸向庙中的火盆，嘶声呐喊：“天道！俺不求你！俺用俺这条老命，用俺一辈子的力气，换我儿的命！”
锄头入火，瞬间化为一道精纯的愿力，冲天而起！
江南水乡，一位新寡的绣娘，抱着亡夫冰冷的铠甲，泪水早已流干。
她走到庙前，将自己最珍视的那套针线，连同那幅未完成的鸳鸯锦帕，一同投入火中，眼神决绝：“我的命是你给的，我还给你！我用我的巧手，我的余生，换我夫君魂归来兮！”
针线入火，化作一道温柔而坚韧的愿力，直上云霄！
西域边城，戍边的老卒、被马匪掠走的商贾、失去家园的孤儿……他们焚烧了自己的战刀、账本、唯一的破碗……
甚至在遥远的仙庭边缘，那些被仙人当做牛马驱使、永世不得翻身的奴仆，在听到那宏大的道音后，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一个年老的奴仆，奋力挣脱了监工的鞭打，将自己手脚上那条禁锢了他百年的玄铁锁链，丢进了炼丹炉的余烬之中，狂笑道：“自由！老子不要你这狗屁的仙缘，不要你这长生的贱命！老子要换我自己的自由！”
万！千！愿！力！
亿万生灵不甘的怒吼、绝望的祈求、决死的交换，汇聚成一条前所未见、横贯天宇的光之长河！
这条河流不是金色的香火愿力，而是充满了决绝、愤怒、以及新生希望的炽白色！
光河咆哮着，从九州四海、诸天万界汇聚而来，目标只有一个——陈九身前的那尊无名帝鼎！
轰！轰！轰！
光河灌入，帝鼎连鸣九声！
每一声都仿佛在为旧时代的终结敲响丧钟！
鼎中，鼎心娘所化的光焰已经璀璨到了极致，她的身影在光中变得清晰，对着陈九露出了一个灿烂而释然的微笑。
“先生……这人间之火，够亮了。”
话音落下，她的身影连同那团核心火焰，轰然散作漫天光点，彻底融入了帝鼎之中。
她以自身最后的灵性，为这鼎炉点燃了最后的引信。
鼎心娘，含笑化灰！
也就在这一刻，天外天，一道冰冷无情、漠视众生的目光锁定了这里。
一道由纯粹天道法则凝聚的残影缓缓浮现，他手持一支漆黑如墨、笔锋如钩的毛笔——正是执掌天条、勾销命格的律尊！
“逆天之举，当诛！”
律尊声音不带一丝情感，手中的“命勾笔”凌空一划，一道足以斩断因果、抹杀存在的黑色裂痕，朝着那条汹涌的愿力长河斩去！
他要一笔，勾销这万民之愿！
然而，就在黑色裂痕即将触碰到愿力长河的瞬间，一道凄厉的嘶吼自星河的尽头传来！
“律尊老狗！这一回，轮到我了！”
一道快到极致的剑光，不，那不是剑光，那是一道残魂！
承影剑的残念！
他以破碎的“人皇断诏”为盾，挡在黑色裂痕之前！
更以自己仅存的残魂为刃，裹挟着对天道无尽的恨意，悍然撞向律尊的残影！
“这一回，陈九玩的不是退命——是换命！”
承影残念的嘶吼响彻星空，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为愿力长河争取了那万分之一刹那的时间！
轰隆！
愿力长河没有丝毫停滞，奔腾着冲刷而过！
承影残念连同那人皇断诏，在与黑色裂痕碰撞的瞬间，一同化为飞灰，消散于宇宙。
而律尊的法则残影，被这股前所未有的“众生换命”之愿力正面冲刷，他那万古不变的道基，竟发出“咔嚓”一声脆响，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骇欲绝的表情，失声尖叫：“疯子！你们这群疯子……你们不是要逆天，你们是要……重写天命？！”
破庙废墟之中，陈九立于无名帝鼎之前。
万民愿力所化的火焰正疯狂地灼烧着他的身躯，他的肉身早已寸寸成灰，只剩下一具由神魂和愿力构成的光影之躯，同样在剧烈燃烧，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消散。
他抬起头，望向天际那座若隐若现的灵引道宫虚影，那里是天道规则的核心。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回荡在自己即将崩散的神魂之中。
“我不是要退群……”
“我是来……改群规的。”
在他掌心，那本古书虚影的第十一卷“命图”之上，那一行血字“命非天授，可由众换”正在熊熊燃烧。
而在这行字的下方，无数个代表着“命格可替”的标记被点亮，它们连成了一片璀璨的星图，星图的终点，遥遥指向那条传说中埋葬了无数神魔骸骨的道路——星骸之路。
与此同时，九幽之下，大地深处，一座伪造的、用来窃取地脉之力的青铜熔炉中。
一缕微弱的、几乎要熄灭的残念悠悠转醒，发出了一声满足的轻笑。
是铜身郎。
“快了……真快啊……”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与疯狂。
“这盘棋，他终于要开始……真正的换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