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前的那个清晨，水岸轩2801公寓里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压抑的寂静。
阳光透过厚重的遮光帘缝隙，在深色地板上投下几道苍白的光带。
七鱼很早就醒了，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
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阴影，脑海里反复预演着即将到来的场景，每一个想象的画面都让她心脏紧缩，手脚冰凉。
她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
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眼神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惶恐和不安。
她换上了一套苏婉清提前为她准备好的、质地柔软舒适的浅灰色休闲套装，款式简约中性，既能适度修饰身形，又不会显得过于刻意或女性化，是经过精心考量的选择。
走出卧室时，苏婉清已经坐在客厅的餐桌旁了。
她今天穿了一身剪裁利落的深蓝色丝绒材质运动套装，既保持了舒适度，又不失正式感，长发在脑后束成一个干净利落的马尾，脸上化了极其清淡的、近乎裸妆的妆容，遮掩了可能存在的倦意，显得冷静而干练。
餐桌上摆着简单的早餐：温热的牛奶，全麦吐司，煎蛋和水果。
“吃点东西。”苏婉清没有抬头，目光落在摊开的平板电脑上，屏幕显示着列车时刻表和天气信息，语气平静无波，“路程不短，空腹容易晕车。”
七鱼没什么胃口，但还是顺从地坐下，小口小口地强迫自己吃下食物，味同嚼蜡。
她能感觉到苏婉清看似专注的侧脸下，那种无形的、掌控全局的镇定，这让她慌乱的心跳稍微平复了一点点，但巨大的压力依然像巨石压在胸口。
去高铁站的路上，车厢里异常安静。
七鱼一直偏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手指紧紧攥着安全带。
苏婉清专注地开着车，偶尔会从后视镜里看一眼七鱼紧绷的侧脸，但什么也没说。
她没有播放音乐，也没有试图用闲聊来缓解气氛，仿佛懂得这种沉默的陪伴本身就是一种支持。
通过安检，踏上站台，随着人流登上崭新整洁的高铁列车，找到座位坐下。
整个过程，七鱼都像梦游一样，机械地跟着苏婉清的引导。
直到列车缓缓启动，平稳地加速，窗外的城市景观逐渐被开阔的田野取代，七鱼才仿佛从一种麻木的状态中惊醒。
她靠窗坐着，身体不自觉地绷紧，目光死死地盯在窗外飞速流转的景物上——整齐的田垄、散落的农舍、蜿蜒的河流、远处连绵的山丘……熟悉的、属于家乡方向的风景，此刻却像一张巨大的、正在收紧的网，让她感到窒息。
广播里每报出一个熟悉的、越来越接近目的地的站名，她的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一下，心跳失序地狂飙，掌心沁出冰冷的汗。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膝盖上覆盖着的、列车提供的薄薄毛毯边缘，纤细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严重泛白，微微颤抖。
苏婉清就坐在她身旁靠过道的位置。
她手里拿着一本财经杂志，但目光却并未停留在印刷精美的页面上。
她的视线余光，始终锁定在七鱼身上。
她能清晰地看到七鱼侧脸绷紧的线条，微微颤动的长睫毛，以及那失去血色的、紧抿着的唇瓣。
甚至能感觉到从七鱼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近乎实质的紧张和恐惧的气息，像一层冰冷的薄膜包裹着她。
当列车广播再次响起，用清晰悦耳的女声报出：“各位旅客请注意，前方到站是清源站，请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准备。”
“清源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七鱼耳边炸开。
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了一下，倒吸了一口冷气，仿佛连呼吸都在瞬间被冻结了。
家乡的车站。
终点站到了。
无处可逃了。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而干燥的手，轻轻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覆在了她死死攥着毯子、冰凉而颤抖的手上。
是苏婉清。她的手心温暖，指腹柔软，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稳定人心的力量。
七鱼猛地从巨大的恐慌中惊醒，倏地转过头，对上了苏婉清的目光。
那双总是清澈冷静的眼眸，此刻正深深地凝视着她，里面没有焦虑，没有催促，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苏婉清没有说话，只是用拇指的指腹，极其轻柔地、带着安抚的意味，在七鱼冰凉的手背上缓缓地摩挲了两下。
那细微的触感，像带着微弱的电流，穿透皮肤，一点点驱散刺骨的寒意。
然后，苏婉清微微倾过身，将另一只手也覆了上来，双手合拢，小心翼翼地将七鱼僵硬、冰冷的手指，从已经被她攥得皱巴巴的毯子边缘，一根一根地、温柔却坚定地掰开。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在对待一件极易碎裂的珍宝。
最终，她将七鱼完全冰冷的手，完全包裹在了自己温暖干燥的掌心里。
“别怕。”苏婉清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最轻柔的羽毛拂过耳膜，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
她的气息带着淡淡的、好闻的冷香，拂在七鱼近在咫尺的脸颊上，带来一丝微痒的触感。“有我在。”
简单的三个字，被她用这种近乎耳语的音量、带着体温的触碰说出来，仿佛被注入了某种神奇的魔力。
像一股温润而坚定的暖流，冲破冰封的堤坝，缓缓注入七鱼那颗因为恐惧而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
七鱼几乎是本能地反手紧紧握住了苏婉清的手，指甲甚至无意识地微微嵌入了对方掌心的皮肤，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是她此刻全部的力量来源。
她的手心一片冰湿，微微地、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学姐，”七鱼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和颤抖，像风中摇曳的蛛丝，“我……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们……他们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会不会不要我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充满了最深切的恐惧。
苏婉清收紧了包裹着她的手，力道适中，既给予支撑，又不会让她感到疼痛。
她目光沉静，语气平稳而肯定，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照我们昨晚商量好的说。记住，我们口径一致，就不会有破绽。”
她顿了顿，身体又微微倾向七鱼，距离近得七鱼能数清她低垂的长睫毛，声音更轻、更缓，带着一种催眠般的安抚力量，“你是七羽，因为不明原因，身体发生了……特殊的变化。而我，是在你变化之前，就认识你的……很重要的朋友。”
她在很重要的朋友这几个字上，刻意放慢了语速，留下了一个充满想象空间、足以应对父母任何联想的、温柔的模糊地带。
这个简化而充满情感色彩的说法，远比复杂的“学姐学弟”关系更容易被为人父母者理解和接受。
七鱼仰着头，望着苏婉清近在咫尺的、写满了镇定和担当的脸庞，鼻腔一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
朋友？
什么样的朋友会做到这一步？
爸妈会相信吗？
还是会看穿这拙劣的谎言背后，更加复杂难言的关系？
她不敢深想，只觉得大脑一片混乱。
列车开始明显减速，轮轨摩擦发出有节奏的“咔哒”声，窗外的景物移动变慢，熟悉的家乡车站站台轮廓越来越清晰。
七鱼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像离开水的鱼。
她死死地盯着站台上那些逐渐清晰的人影。
苏婉清终于松开了紧握她的手，但那温暖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
她利落地开始收拾随身的小包，将根本没看几眼的杂志塞进去，拉上拉链，动作流畅不见一丝慌乱。
她站起身，轻松地从行李架上取下两人的小型登机箱，仿佛只是结束了一次普通的旅行。
“走吧。”她转过身，看向还僵坐在座位上，脸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的七鱼，平静地伸出手，掌心向上，等待着，“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七鱼的目光从窗外那令人心慌的站台，缓缓移回到苏婉清伸出的手上，再到她那双平静却充满力量的眼睛。
那眼神像暗夜中的灯塔，穿透迷雾，指引着方向。
她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勇气吸入肺中，然后，像是用尽了灵魂深处最后一丝力气，终于抬起沉重如灌铅的手臂，将自己的手颤抖地、却又无比信赖地放入了苏婉清的掌心。
苏婉清立刻收拢手指，稳稳地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微微用力，将她从座位上拉了起来。
七鱼借力站起，双脚落地时，一阵虚软袭来，膝盖一弯，差点踉跄。
苏婉清的手臂迅速而有力地环住了她的腰侧，将她半扶半抱地稳住。
那个拥抱短暂却坚实。
“站稳了。”苏婉清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低沉而令人安心。
七鱼靠在她身上，汲取着那片刻的支撑和温暖，轻轻点了点头。
苏婉清这才松开环抱，但手依然紧紧握着她的手，改为十指相扣的姿势，牵着她，像引领一个迷路的孩子，一步步走向车厢门口。
列车门“噗嗤”一声缓缓滑开，故乡熟悉的、带着淡淡潮湿气息和一丝烟火气的空气涌了进来，扑面而来。
七鱼迈出车厢，苏婉清紧握着她的手，拉着小巧的行李箱，坚定不移地走在她身侧半步远的位置，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堡垒，为她隔开汹涌的人潮和未知的风雨。
出站口的通道就在前方，光线明亮，人声鼎沸。
七鱼的目光在攒动的人头中急切而惶恐地搜寻着，每一个相似的身影都让她心跳漏拍。
她的手被苏婉清紧紧握着，那交握的掌心间，传递着冰冷的汗湿，也传递着不容置疑的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