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四点十分，尖锐的考试结束铃声像一道赦令，划破了教室里的寂静。
《海洋经济学》的试卷被监考老师从后往前收走，纸张摩擦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七鱼把桌上那支用了整个考试周的黑色水笔轻轻放进透明的笔袋里，拉上拉链，发出“嘶啦”一声轻响，在这突然活络起来的空间里几乎听不见。
刹那间，教室里像炸开了锅。椅子腿在地面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此起彼伏。
前面两个穿着篮球背心的男生迫不及待地把书包甩到肩上，大声讨论着晚上要去哪家新开的烧烤摊“不醉不归”。
旁边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已经掏出了手机，屏幕亮起，映出她疲惫却兴奋的脸，手指飞快地查询着回家的高铁票务信息。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躁动和对假期迫不及待的向往。
七鱼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笔袋、准考证、那瓶喝了一半的淡盐水。
她把帆布背包的带子拎在手上，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急切地冲出去，而是等最初的人流稍微稀疏了些，才低着头，随着人群缓缓挪出教室。
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有些晃眼。
路边的香樟树枝叶繁茂，绿得仿佛要滴出油来，在热风中微微摇曳。
公告栏上贴满了各式各样色彩鲜艳的海报——“暑期三下乡社会实践招募”、“知名企业实习计划”、“考研暑期集训营”，纸张的边角被风吹得卷曲起来，露出底下泛黄的旧层。
她走到校门口那家熟悉的小卖部，冰柜里冒着冷气。
她买了一瓶最便宜的冰镇矿泉水，递给老板几个硬币。
瓶身瞬间凝结了细密的水珠，握在手里，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一直传到手臂，稍稍驱散了夏日的闷热和内心的烦乱。
回到荷花苑那栋老旧的居民楼，楼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某家炒菜的油烟味。
她用钥匙打开房门，闪身进去，随即反手将门关上，“咔哒”一声轻响，仿佛将外面那个喧嚣的世界彻底隔绝。
屋内有些闷热，空气凝滞，但她没有去开空调，只是走到窗边，用力推开了那扇有些滞涩的窗户。
微热的风吹了进来，楼下传来一阵阵喧闹声——是几个穿着黑色学士服的毕业生在合影，袍角被风掀起，他们抛起学士帽，发出阵阵欢呼声，青春的笑脸在阳光下格外耀眼。
那些声音隐约传上来，却更衬出屋内的寂静。
她将沉甸甸的书包随手放在那把唯一的木椅子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自己则坐在床沿，床板发出轻微的呻吟。
她拿起手机，屏幕解锁，界面停留在和妈妈的微信聊天记录上。
最后一条消息是三天前，妈妈问她：“小鱼，最后一门什么时候考完？妈给你做好吃的。”
下面是她当时简短的回复：“周五下午。”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了一会儿，想要输入些什么，报告考试结束，或者商量回家日期，但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下手臂，将手机放在了床边。
她站起身，走进狭小的卫生间，拧开老式的水龙头，自来水哗哗地流出来。
她俯下身，用双手接起一捧冰凉的水，用力扑在脸上。冷水刺激着皮肤，带来短暂的清醒。
水珠顺着她的脸颊、鼻梁滑落，滴滴答答地砸在白色的陶瓷水池里。
她抬起头，看向墙上那面边缘有些锈迹的镜子。
镜子里的人，头发确实长了很多，刘海已经遮住了眉毛，鬓角的发丝盖住了耳朵尖，发尾扫在脖颈上，带来微痒的触感。
脸颊的轮廓似乎比上学期圆润了一些，少了几分棱角，皮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她张了张嘴，对着镜子无声地说了一句：“考完了。”
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产生微弱的回响，听起来比记忆里自己习惯的声调要细、要高一些，这个发现让她心里微微一沉。
她走回房间，从书桌抽屉里翻出一本小小的台历。
用一支红笔，在代表今天的那个数字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暑假，正式开始了。而圈后面的那些日子，是长达两个多月的、未知的空白，充满了需要她小心翼翼去应对的抉择。
墙角的那个灰色行李箱，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如果选择回家，她很快就要开始收拾行李了。
得把那些宽大、中性、能掩盖身材的t恤和运动裤叠好放进去。
得把那条让她呼吸不畅但至关重要的束胸衣仔细藏好。
得想好一套说辞，来解释这越来越不符合“男生”形象的长发——也许可以说期末复习太忙，没时间理发？得精确计算生理周期，避开那些身体最不方便、最易露出破绽的日子回家。得时刻提醒自己，压低嗓音，注意言行，不能有丝毫放松。
如果……不回家呢？该怎么跟爸妈解释？
说在学校附近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实习机会？可实习单位叫什么？具体做什么？如果父母细问起来，她能编造得天衣无缝吗？说想留在学校复习，准备下学期的竞赛或者提前预习考研内容？
可她才刚读完大一，这个理由听起来多么苍白无力。
说想体验一下独立生活，锻炼自己？爸妈会怎么想？是会欣慰，还是会更加担心，甚至可能突然过来看望？
她拿起桌上那瓶矿泉水，瓶身上的水珠已经融化，汇成细流，湿漉漉地沾湿了她的手。
她拧开盖子，仰头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落入胃中，带来一阵短暂的凉意。窗外的欢呼声不知何时已经散去，毕业生们大概去了下一个庆祝地点。
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远处城市马路传来的、持续而模糊的车流声，像永不停息的背景噪音。
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是班级群里不断跳出的新消息，有人在发晚上聚餐的合照，一张张笑脸在屏幕上闪烁。
她没有点开，只是伸手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了桌面上。房间里最后的光源消失了，光线暗淡下来。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书桌边缘一道不知何时留下的、深深的划痕，仿佛那里面藏着某个无解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