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透了转速、进给、切深这三要素的门道，刘莉练车床的劲儿更足了。她笔记本上新添了几列，笔尖划得沙沙响——刀刚磨好时多锋利、车三个工件后刀尖磨出多少小豁口、不同转速下工件凉透后尺寸缩多少，都记得明明白白。有时候精车最后一刀前，她还会捏着工件边缘等半分钟，指尖被烫得发麻也不管，就为等工件凉透了再补几丝，尽量把尺寸卡准。
进步慢是慢，但实打实看得到。废工件还在堆，可合格的越来越多，更要紧的是，她能提前预判尺寸会偏多少，试着调整补偿。当第一个工件尺寸稳稳落在负十五道时，她拿着那截还温乎的铁圆柱看了半天，指尖摸着光滑的表面，心里跟揣了块热乎糖似的——这可不是普通的铁，是她熬了好几天才磨出来的准头。
王师傅检查完就“嗯”了一声，没多夸，可第二天就换了张新图纸——公差要求正负十道。压力翻了倍，刘莉心里却比以前定，知道路没走歪，剩下的就是练，把那点模糊的“感觉”，磨成一上手就准的“手感”。
这天下午，车间里机器轰鸣得正欢，刘莉盯着眼前的阶梯轴，额角的汗顺着下巴滴在工装衣襟上。刚停下车床，拿起千分尺要量中间那段关键尺寸，就瞥见赵主任陪着个陌生人往这边走。
来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师傅，身板挺得笔直，穿件半旧的蓝中山装，风纪扣系得严严实实，戴顶同款工人帽。脸看着朴实，可眼神亮得像刀子，走得稳，每一步都透着劲儿。赵主任跟在旁边，腰微微弯着，说话都比平时慢半拍，透着股少见的恭敬，一边走一边指东指西地介绍。
老师傅的眼跟探照灯似的扫过车间，路过几个老师傅工位时，会点头示意；走到孙鹏车床前，正好孙鹏换工件，手忙脚乱的，卡盘扳手“哐当”掉在导轨上。老师傅眼尾扫到那扳手，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脚步没停，可那股子精气神明显冷了点。
很快就到了刘莉工位旁。她赶紧放下千分尺站直，赵主任刚要开口介绍，老师傅却摆了摆手，目光落在没拆下来的阶梯轴上，又扫了眼她摊在桌上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和草图，让他眼神动了动。
刘莉手心的汗把千分尺柄都浸湿了，这位老师傅身上那股压人的劲儿，跟王师傅的严不一样，是在厂里待久了管事儿的人，攒下的老派威严。
王师傅这时也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手在裤腿上蹭了蹭，才点头：“周工。”
被叫周工的老师傅这才挪开目光，对着王师傅笑了笑，嘴角没完全展开，却比刚才亲和：“建国，带徒弟呢？”声音不高，却能盖过旁边机床的响，透着股金属似的结实劲儿。
“嗯，刚学不久。”王师傅还是老样子，话少。
周工又看向刘莉，眼神在她汗津津的脸上停了一瞬：“这轴你车的？尺寸卡得咋样？”
刘莉深吸口气，尽量让声音不抖：“正测呢，周工。”她拿起千分尺，手指都有点发颤，量完一看，心里松了口气，“二十五毫米，负八道，在公差里。”
周工没说话，伸手要千分尺。刘莉赶紧递过去，看他先转了转旋钮调零，确认准了才俯身量，还抽查了另外两个台阶的尺寸。动作慢却稳，手指捏着千分尺，连晃都不晃，一看就是干了一辈子技术的老把式。
量完他把千分尺递回来，对着王师傅只说一句：“丫头不错，静得下心。”说完就对赵主任抬了抬下巴，接着往前走，跟刚才只是随便看了眼普通工件似的。赵主任赶紧跟上，走之前回头瞅了刘莉一眼，眼神里又惊又有点琢磨的意思。
他们刚走，旁边几个老师傅就凑在一起小声聊：“是周振华周工啊！他咋来了？”“机械局的老专家！现在抓重点厂的技术攻关呢！”“他刚才夸那丫头‘静得下心’？这评价可不低！”
刘莉这才后知后觉地心跳加速——周振华这名字，王师傅偶尔提过，是市里机械圈的大拿。能得他这么一句夸，她又激动又有点慌，感觉肩上的担子更沉了。王师傅没多说，只让她“把活干完”，就回自己工位了。
可这事没算完。第二天一上班，赵主任攥着个文件夹，急匆匆找王师傅，脸都绷着：“老王，紧急任务！局里下来的，点名要咱车间试制！”他把文件夹递过去，“一批特种合金钢的样品，就二十套，可精度要求贼高，有几个尺寸公差就五道！而且这料难加工，粘刀得很，还容易变硬！”
王师傅翻着图纸，眉头越皱越紧：“给多久？”
“就一周！”赵主任压着嗓子，“给上面新项目配套的试制品，周工亲自抓的！他昨天来，估计就是先探探咱车间的底！”
王师傅合上文件夹，手指敲着封面，节奏慢却沉。五道公差，还得用特种钢，这活比平时难多了。老师傅技术够，可手里都有排好的活，抽出来干这个，其他任务就得拖；而且这种小批量试制，得反复调参数，让老师傅干也浪费，效率不一定高。
他的目光，不自觉飘向正在练车床的刘莉——昨天周工那句“静得下心”，这会儿在耳边响起来。
赵主任顺着他的目光一看，立马摇头：“老王，你可别想让她掺和！这不是练手，是正经试制任务，关系到厂里跟局里的项目！她一个徒工，才摸车床几天？搞砸了咋整？”
王师傅沉默了会儿，手指还在敲文件夹：“让她试试，打下手，干最简单的工序。不行就换人。”
赵主任张着嘴，看王师傅眼神定得很，把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叹口气：“你可想好了！这责任……”
消息传得比车床转速还快。刘莉从张淑兰嘴里听说王师傅推荐她去干那连老师傅都头疼的试制任务时，手里的卡尺“当啷”掉在工作台上，脑子一片空白——又惊又喜，还有点怕，心“砰砰”跳得快蹦出来。她下意识看王师傅，王师傅就点了点头，眼神跟说“机会给你了，能不能抓住看自己”似的。
可车间另一头，孙鹏攥着扳手的手都白了，指节捏得咯咯响。他盯着刘莉，眼里全是不甘，还有股被无视的火——这么重要的活，居然让个刚进厂的女徒工掺和？凭啥？
车间里看着平静，底下的暗流却翻得厉害。刘莉站在车床前，脚底下跟踩了块快化的冰似的——这机会是能往上走的台阶，还是会把她卷进麻烦的坑？她心里没底，可手里的千分尺，却攥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