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长安,晨雾薄如轻纱,笼着坊间青瓦。
坊间炊烟袅袅,主妇们忙着腌菜储粮,孩童呵着白气追逐枯叶。
坊间大道行人稀疏,商贩呵手整理货摊,炭价悄然涨了几分。
本是冷意十足的时节,但在今日却显得多少有些燥热。
因为离开长安近两月的朔宁公主昨日回来了,从草原而归,带回了数不清的缴获,也带回来了柔然人中的贵人。
甚至有人听说公主殿下,在朔州之外还拥有一片巨大的草场,有数不清的柔然人成了她的奴隶,养着无数牛羊。
百姓们对朔宁公主愈发好奇,也愈发崇敬。
毕竟一位公主能做下这般事业,着实令人敬佩。
而此时的朔宁公主府中,书房内。
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初冬的寒意。
林曌已换下征尘未洗的戎装,着一身玄色常服,坐于主位,听着张诚的禀报。
张诚事无巨细,将这近两月来长安的大小事务,新军的操练、朝堂的动向等事项一一陈述。
林曌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紫檀木案几,目光沉静。
一切都如她离京前布置的那般,并无太大出入。
新军稳如磐石,长安城稳步运转,即便有些许暗流,也掀不起风浪。
然而,当张诚提及晋王林鉴岳时,语气明显变得不同,脸上更是抑制不住地浮现出怒容。
“殿下。”
张诚深吸一口气,似是在压抑心头的火气,沉声道,“您离京后,晋王……前后共计六次,私下寻过末将。”
林曌眉梢微挑,示意他继续说。
“起初,他还以礼相待,言语间多是拉拢,许以高官厚禄,言说殿下您毕竟身为女子,不可能长久掌兵,暗示末将应早做打算,投效于他。”
“哦?”
林曌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嘲。
张诚继续道:“后来见末将不为所动,言语便渐渐不善。最后一次,就在殿下回京的前两日,他竟直接出言威胁,说……说若末将再执迷不悟,跟随殿下,恐有灭门之祸!”
他顿了顿,脸上怒意更盛,更带着一丝后怕:“他甚至……派人去查探末将远在潞州老家亲族与末将家眷!若非末将早有防备,提前将家人秘密转移安置,后果不堪设想。”
书房内的气氛瞬间凝滞。
侍立一旁的寒苏、玉尘眼中闪过寒光。
雷虎、赵青、王振三人更是勃然变色。
“岂有此理!”
雷虎性子最烈,忍不住低吼出声,“晋王安敢如此!”
赵青面色阴沉:“他这是狗急跳墙了。”
王振看向林曌,语气凝重:“殿下,晋王为了那储君之位,如今已是无所不用其极。他视您为最大阻碍,对您身边的人下手是迟早的事。张将军此事,恐怕只是开始。”
张诚拱手,恳切道:“殿下,晋王怕是忍不了太久了,您还需早做准备!”
雷虎、赵青、王振齐齐抱拳:“请殿下早做决断!”
林曌叩击扶手的动作停下。
她抬起眼帘,眸中平静无波。
“本宫知道了。”
她声音清淡,却透着不容置疑。
目光扫过四人,继续道:“今夜,父皇在内苑设宴,为本宫接风洗尘,是一次家宴。”
张诚闻言,立刻道:“殿下,此宴恐怕……”
林曌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若本宫是林鉴岳,受此大胜而归之刺激,又觉自身地位及及可危,怕是会选择在今夜动手。”
她语气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毕竟,若能事成,明日,他便能距离那皇位,更进一步,甚至一步登天也未可知。”
四人闻言,皆是心头大震。
“殿下!万万不可犯险!”
张诚急声道,“既然明知宴无好宴,不如称病不去!”
“是啊殿下。”
雷虎也连忙劝道,“那晋王疯魔了,什么腌臜事都干得出来,皇城内苑,虽不是他的地盘,但也是凶险之地。”
林曌却微微摇头。
“他若不动手,本宫反倒不好先发制人,若是他等不及要跳出来……”
她顿了顿,唇角那抹冷意加深。
“本宫这好三哥,空有野心,内里却是个色厉内荏、优柔寡断的草包。既然他想演这出戏,本宫便成全他。”
她看向雷虎:“雷虎,点二十名精锐亲卫,随本王同行赴宴。”
“赵青、王振。”
“末将在!”
“你二人持本宫令牌,秘密调集新军精锐,暗中控制春明、通化二门,余下亲卫潜伏于安福门外。一旦见到皇城内有信号升起,即刻入城,封锁皇城各门,控制所有要道,许进不许出!”
“张诚。”
“末将在!”张诚心神激荡,肃然应命。
“你坐镇新军大营,稳住全局。若有任何人胆敢趁乱异动,无论其身份为何,先斩后奏。”
“末将遵命!”
四人齐声领命,精神无不为之大振,胸中热血翻涌。
他们从林曌平静的话语中,听到了雷霆万钧的决心,看到了不再隐忍、图穷匕见的锋芒。
殿下这是……不打算再与皇帝、与晋王虚与委蛇下去了。
今夜,或许就是决定长安城,乃至整个大景未来走向的关键!
是夜,皇城。
夜色下的宫阙楼阁,在稀薄月光和零星宫灯的映照下,显得静谧而深邃,仿佛隐藏着无数暗流。
林曌依旧穿着那身玄色常服,未佩刀剑,只带着寒苏、玉尘二女,以及雷虎和二十名精心挑选,内罩软甲、暗藏利刃的亲卫,穿过承天门,走过空旷肃穆的大兴殿前广场。
宫内侍卫显然早已得到吩咐,并未阻拦,只是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一行与宫廷氛围格格不入的身影。
一行人沉默地行走在青石铺就的宫道上,脚步声在寂静中回荡。
越过重重殿宇,前方,通往内苑的玄武门已然在望。
高大的门楼在夜色中如同巨兽的入口,门洞内灯火通明,与周围的昏暗形成鲜明对比。
然而,就在林曌一行人即将踏入玄武门门洞之时,另一侧,也传来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的清脆声响。
火光晃动间,一群人影从门洞另一侧转出,恰好与林曌一行迎面相遇。
为首者,一身亲王常服,面容在火光下显得有些阴鸷,正是晋王林鉴岳。
他身后跟着的,并非寻常内侍宫娥,而是数十名身着禁军服饰,却眼神锐利、气息精悍的护卫,其中几人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是身怀不俗武艺的高手。
双方在玄武门下骤然相遇,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林鉴岳似是早就料到会在这里撞见林曌,脚步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意,但随即被强行压下的狠厉所取代。
他脸上挤出一丝看似温和,实则僵硬的笑容。
“朔宁妹妹,真是巧啊,会在这里碰到你。”
林曌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扫过林鉴岳以及他身后那群明显超规的护卫,清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三皇兄。”
她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语气疏离。
林鉴岳被她这澹漠的态度刺得心头火起,尤其是想到自己连日来的筹谋,以及对方此刻看似毫无防备的姿态,一种被轻视的羞辱感混合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在他心中急剧膨胀。
他上前一步,目光扫过林曌身后那区区二十余名亲卫,皮笑肉不笑地道:“妹妹刚从草原立下不世奇功归来,身边就带这么点人?未免太过简慢了,若是让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我皇家慢待功臣呢。”
他话语中的试探与恶意,几乎不加掩饰。
林曌闻言,唇角似乎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并非笑容,而是一种如同怜悯般的嘲讽。
她抬起眼帘,直视着林鉴岳那双因野心和紧张而微微泛红的眼睛,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入宫赴宴,又不是上阵杀敌,何须前呼后拥?”
她微微一顿,语气依旧平缓。
“况且,若真有不长眼的宵小之辈欲行不轨……二十人,足矣。”
“足矣”二字落下,如同冰珠坠地,带着一股睥睨一切的自信与寒意。
林鉴岳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
他身后的护卫们则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气氛陡然紧张到了极点。
玄武门巨大的门洞之下,灯火通明,映照着双方泾渭分明的人马。
一边是人数众多、甲胄森严却难掩紧张的晋王卫队。
一边是人数虽少,却如磐石般肃立、煞气内敛的朔宁亲卫。
林曌独立于前,玄衣墨发,身姿挺拔,在那煌煌灯火与森森甲胄的映衬下,竟有一种一人当关、万夫莫开的磅礴气势。
她看着脸色变幻不定的林鉴岳,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等待着他做出选择。
是继续这虚伪的兄友弟恭,走向那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杀机的宴会?
还是撕破所有的伪装?
夜风穿过门洞,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了地上细微的尘埃。
皇城的夜,注定无法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