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旋的喧嚣与盛大的庆典如同潮水般退去后,紫禁城渐渐恢复了它往日庄严肃穆的秩序。
只是这份秩序之下,悄然流动着新朝历经铁血洗礼、真正稳固后的沉静而磅礴的力量。
刘谨的归来,不仅带回了北疆久违的安宁,更将他作为开国雄主、不容置疑的绝对威望,如同烙印般,深深植入了朝野上下每一个人的心中,无人再敢轻易试探这位年轻帝王的底线。
乾清宫的灯火依旧常常亮至深夜,但御案上堆积的,不再仅仅是关乎生死存亡的紧急军报,更多的是梳理战后千头万绪的军政要务、论功行赏、抚恤伤亡,以及推行他酝酿已久的、更为深远的治国方略。
刘谨左臂的伤势在太医们战战兢兢的精心调理,尤其是李晩妤近乎严苛的、无微不至的监督下,伤口终于日渐愈合,只是每逢阴雨潮湿天气,骨骼深处仍会泛起隐隐的、如同针刺般的酸胀疼痛,留下了一道狰狞而深刻的紫红色疤痕,蜿蜒在他坚实的手臂上,如同他这条充满杀伐与算计的帝王之路上,一道无法磨灭的醒目烙印。
李晩妤那颗自他离去便一直悬在深渊之上的心,自他真真切切地踏回坤宁宫的那一刻起,才算是彻底地、安稳地落回了原处。
她几乎是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偏执的仔细,亲自照料着他臂上的伤处,每日雷打不动地督促他按时服用那些苦涩的汤药,甚至连他入口的每一道膳食,都严格遵照太医的嘱咐,以温和滋补、利于伤口愈合的食材为主,精心烹制。
坤宁宫里再次终日弥漫开淡淡的药香与各种滋补汤品氤氲的暖意,只是这一次,不再是伴随着提心吊胆、度日如年的等待,而是浸透着珍惜与庆幸的、实实在在的烟火气息。
这日午后,春寒料峭,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寒意,窗外天空阴沉,飘洒着细密如牛毛、连绵不绝的雨丝。
刘谨难得没有在前朝召见那些永远也议不完事的臣工,而是卸下了一身朝务,半靠在坤宁宫暖阁那张铺着厚厚软垫的榻上,闭目养神。
李晩妤则安静地坐在榻边的绣墩上,手中是一件刚刚为他缝制好的玄色暗纹常服,正低着头,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有些昏暗的天光,全神贯注地缝着最后一颗同色盘扣。
暖阁内炭火烧得正旺,却安静得几乎能听到银针穿过柔软织物的细微“沙沙”声,以及窗外淅淅沥沥、不绝于耳的雨声,敲打在琉璃瓦上,如同奏着一曲宁静的催眠乐章。
刘谨其实并未真正睡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就安静地待在自己触手可及的身边,能嗅到她身上那独特而熟悉的、能让他紧绷神经瞬间松弛下来的淡雅体香,混合着殿内淡淡的安神香气。
这种宁静而真实、充满了生活气息的陪伴,远比任何凯旋时的山呼万岁、万民朝拜,更能深入骨髓地抚慰他征战归来后,那看似平静、内里却依旧翻涌着血腥与杀伐之气的心神。
他缓缓睁开那双深邃的凤眸,目光不由自主地、如同被磁石吸引般,落在她专注而柔美的侧脸上。
几个月残酷的分别与担忧,让她清减了不少,原本圆润的下颌线条变得尖俏了些,反而更衬得那双总是含着温柔水光的眼眸愈发大了,此刻因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两排乖巧的蝶翼,在白皙的眼睑下投下两弯柔和的、浅浅的阴影。
她只穿着家常的杏黄色宫装,未佩戴过多华丽繁复的首饰,墨玉般的青丝简单地绾起,插着一支他昔年所赠的、成色极好的羊脂白玉簪,周身却自然而然地散发着一种历经漫长等待与蚀骨担忧后,沉淀下来的、温润如玉却又暗含坚韧的动人光华,比他记忆中更加令人移不开视线。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灼热、太过专注,几乎化为了实质,李晩妤若有所觉,手中针线微微一顿,抬起眼来,正正地撞入他深邃如渊、此刻正毫不掩饰地倒映着她身影的眼眸中。
她微微一愣,随即唇角自然上扬,勾勒出一抹温柔莞尔的弧度:“夫君醒了?可是妾身在这里,吵着你了?”
刘谨摇了摇头,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朝她伸出了那只未受伤的、骨节分明而有力的右手,掌心向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习惯性的命令姿态。
李晩妤见状,立刻顺从地放下手中即将完成的衣物和细针,将自己微凉而柔软的手,轻轻放入他温热干燥的掌心。
他的手掌因常年习武握剑,布满了粗糙的薄茧,摩擦着她细腻的肌肤,带来一种奇异而令人安心的踏实感。
“过来。”他低声命令,声音因小憩初醒而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但那语调深处,却蕴含着不容拒绝的温柔与强势。
李晩妤依言起身,顺从地挪到他身侧,在软榻边沿坐下。
刘谨长臂一伸,极其自然地将她纤细的身子揽入自己怀中,让她侧身靠在自己未受伤的、坚实可靠的右肩之上,然后低下头,用下颌带着些许新冒出的、微刺胡茬,轻轻蹭了蹭她光滑馨香的发顶,如同大型猛兽确认自己的所有物。
“这些日子,朕不在宫中,里里外外,辛苦你了。”他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缓缓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真实的歉意与疼惜。
他虽远在北疆前线,日夜与杀戮为伴,却并非对京城动向一无所知。他布下的眼线早已将一切汇报于他:
他知道她将偌大的后宫打理得如同铁桶一般,井井有条,波澜不惊;知道她将太子刘琛教养得进退有度,学业精进;
知道她在他不在的时候,是如何以一种看似柔弱、实则坚韧无比的姿态,稳稳地、替他守住了这帝国最重要的“后方”。
李晩妤依偎在他温暖宽厚的怀抱里,感受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透过衣料传来,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柔似春水:
“能替夫君分忧,是妾身的本分,何谈辛苦。”她将脸颊在他肩头依赖地蹭了蹭,仿佛这样才能汲取更多安全感,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轻、更软,带着一丝心有余悸的颤抖与后怕,
“只是……日后……夫君万不可再如此……亲身犯险了……战场之上,刀剑无眼,那次中箭的消息传来,我和琛儿……当真是……魂飞魄散……”
她的话语未尽,但那紧紧搂在他精壮腰间的、微微收紧的手臂,却泄露了她内心尚未完全平复的惊惧。
刘谨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瞬间的紧绷和话语中那深切的恐惧。
他心中那片冰封的角落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炽热的炭火,瞬间软化,收紧了环抱着她的手臂,以一种近乎发誓般的郑重,在她耳边沉声承诺道:
“好。朕答应你。日后,若非万不得已,朕必不轻易离开京城,离开你和琛儿。” 这话并非一时安抚的虚言。
经过此番北疆血战,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他愈发清醒地认识到,这万里江山、无上权柄固然是他毕生所求,但若没有她在身边,与他共享这荣光,感受这真实可触的温暖与牵绊,那坐拥天下的滋味,终究是冰冷而残缺的,少了最核心的滋味。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相拥着,听着窗外缠绵的雨声,彼此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和心跳,许久都没有再说话。
一种无需言语的、深刻的理解与温情在这静谧的空间里无声地流淌、交融,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更加动人。
这时,外间隐隐传来了刘琛清脆而认真的读书声,显然是太傅在下学之后,依旧一丝不苟地督促着小太子温习今日的功课。
小家伙的声音尚带着孩童的稚嫩,吐字却异常清晰,带着一股不符合年龄的、执拗的认真劲儿。
刘谨侧耳凝神听了片刻,开口问道,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琛儿近来的学业进展如何?太傅可有禀报?”
提到儿子,李晩妤脸上立刻露出了属于母亲的、欣慰而柔和的笑意,仿佛驱散了些许春寒:“太傅前日还向妾身夸赞,说琛儿天资聪颖,悟性极高,常常能举一反三,所学经文策论皆能熟记于心。”
她语气微顿,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母亲的担忧悄悄爬上眉梢,“只是……这孩子的性子,似乎……愈发沉静内敛了些,不似寻常人家这个年纪的孩童那般活泼爱闹,整日里不是读书便是练字,偶尔去御花园,也是看着花草出神……”
她深知,身为帝国储君,注定无法拥有恣意妄为、无忧无虑的童年,必须早早担负起责任,但她内心深处,仍私心期盼着儿子能在沉重的身份之外,保留住几分属于孩童的天真与烂漫。
刘谨闻言,沉默了一瞬,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有为人父的骄傲,亦有身为帝王的冷酷权衡。
他抚着她肩头的手掌微微用力,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是太子,是大衍未来的君主。沉静内敛,心思缜密,是好事。过于跳脱浮躁,如何能洞察人心,如何能沉稳持重,担当起这江山社稷的万钧重担?”
他顿了顿,感受到怀中人儿瞬间的低落,终究还是心软了,语气缓和了些许,补充道,“不过……你说得也对,终究还是个孩子。闲暇无事的午后,你多带着他去御花园里走走,赏赏花,喂喂池鱼,莫要总将他困在那些经史子集与奏章摹本之中,失了童趣。”
这已是他作为一位日理万机、且信奉严苛教育的帝王父亲,所能给予的、最大限度的纵容与退让。
李晩妤明白他这简短话语背后所蕴含的、笨拙的关切与妥协,心中微暖,轻轻点头,柔顺应道:“是,妾身知道了。会时常带他出去散心的。”
窗外的雨势不知何时渐渐歇止,阴沉的天际透出一抹朦胧而微弱的亮光,预示着阴雨即将过去。
刘谨拍了拍她的背,语气带着一丝留恋,却依旧坚定:“时辰不早,朕该去乾清宫了。还有几份紧要的奏章等着批阅。晚膳时分,朕再过来陪你。”
李晩妤闻言,立刻从他温暖的怀抱中直起身,细心地替他整理了一下因拥抱而微皱的衣袍领口和袖摆,动作温柔而熟练,柔声叮嘱道:“夫君且去忙正事,但切记莫要太过劳神,手臂刚好,还需多注意歇息。妾身等着夫君回来用膳。”
刘谨低头,目光在她柔美的唇瓣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俯身,在她温软的唇上印下一个短暂却无比坚定、带着不容错辨占有欲的吻,仿佛要通过这个吻,再次确认她的归属。
然后,他才利落地转身,迈着沉稳而有力的步伐,大步离去。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如松,带着天生的威仪,但比之从前那纯粹的、锋芒毕露的冷厉,如今更多了几分历经生死、大权在握后沉淀下来的、内敛而深沉的帝王气度。
李晩妤独自站在窗前,目光追随着他那玄色的身影,直至他彻底消失在雨后天青色的、湿漉漉的宫道尽头,心中一片前所未有的宁和与满足。
窗外的春寒依旧料峭,冷风透过窗隙带来丝丝寒意,但她的整个世界,却因他的平安归来与此刻紧密相连的心,而变得温暖如春,充满生机。
她知道,前朝的政治风云永远不会真正停歇,后宫的暗流也从未止息,未来的路依旧布满挑战。
但只要他们夫妻二人同心同德,彼此信任,相互扶持,她便有足够的勇气与力量,去面对一切未知的风浪。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轻轻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温柔而隐秘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