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德躬身,悄无声息地退到角落。
他略一抬手,几位身着靛青宫服的宦官便训练有素地上前,开始按照事先拟好的名册,有条不紊地引导场下众人踏上玉阶,依尊卑秩序在蒲团上落位。
江绮露垂眸静待,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位面熟的小太监正手持拂尘走向自己。
竟是初入宫时替她引路的小顺子。
小顺子低眉顺眼,动作却十分利落,示意她请坐。
然而与她在同一阶,相隔不足尺许蒲团位置的,赫然便是唐霜。
江绮露压下心头的惊疑,面上不显波澜。
她依言优雅跪坐于那柔软的明黄锦缎蒲团之上,目光平静地掠过小顺子,微微颔首示意。
小顺子似也认出她来,极轻地点了下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随即迅速退开,隐入侍立的宫人队列之中。
片刻的骚动后,场中复归肃穆。
祭祀大礼正式开启。
金编钟与玉磬的宏阔清音自两侧乐台鸣响,交织着低沉悠远的祭祀古乐。
空气中弥漫着沉水香、龙涎香混合的馥郁庄重气息,从巨大的鎏金兽首香炉中蒸腾而出。
烟雾缭绕,恍若一条条盘旋飞升的银龙,将整个泰安宫大殿笼罩在氤氲朦胧的圣洁光晕里。
众人按照司礼官的唱喏行动,起身、下拜、叩首、再拜……
繁琐的“三跪九叩”如精确的钟摆循环往复,将敬畏与祈求刻印在每一次沉浮之间。
唐霜低眉顺目,额头虔诚地抵在交叠的手背上。
月白色的华丽广袖在每一次下拜时,如水波般拂过冰冷的石阶地面,绣工精妙的银线缠枝水纹在烟雾中偶尔闪现微光。
然而,那看似专注的眼帘下,一丝余光却从未离开身侧。
那个已卸下银白大氅,仅着鹅黄合欢牡丹宫装,身姿挺秀如修竹的江绮露。
她脑中反复回忆着父亲唐洛那近乎偏执的警告,自她懵懂记事起,这声音就如诅咒般伴随左右:
“霜儿,江家之女,需时时警惕!江家之女,其心叵测!江家之女……”
父亲每每提及江绮露或江绮风时,那股森冷的恨意与忌惮,让她困惑不已。
她私下也曾遣人查探过这位左相之妹的底细:
自幼流落,归家未久,经历坎坷……
一个失而复得的女子,能有何可惧之处?
不过是个令人叹惋的可怜人罢了。
可父亲的厉色,让她不得不信其深藏叵测。
此刻近在咫尺,唐霜心中天人交战:莫非父亲只是担忧江家权势过大,危及唐家?
那戒备之情,终究是因政治倾轧而起?
一丝极其细微的动摇,在她心底划过。
而江绮露,同样在袅袅升腾的祭烟深处,用眼角的寒锋,冷静地描摹着唐霜低伏的身影轮廓。
那看似清丽温婉的表象,在此刻被她寸寸解离。
青寂……
真是好字。
也够恶心。
她缓缓侧目,看着唐霜垂在身侧的月白色广袖,嘴角不自觉抿起。
香烟缭绕,祭乐萦回,两个各怀鬼胎的女子,内心翻涌着惊涛骇浪,表面却纹丝未动。
随着空云大师的梵音起落,将每一个叩拜动作都演绎得完美无瑕。
她们的思绪在隐秘的深渊中激烈交锋,却未曾耽误半分礼法规矩。
冗长的仪式随着空云大师最后一个悠长低沉音节缓缓落幕。
皇帝与皇后率先起身,在诸妃与皇子公主的簇拥下,依序离开祭坛。
人群也随之在宫娥太监的引导下,开始缓缓向宫门方向移动。
就在空云大师捻着佛珠,缓步走下高坛的刹那,他那双仿佛洞悉红尘万象的澄澈眼眸,似有若无地在人流中扫过一瞬,极其短暂地停留在江绮露与唐霜并肩而立的位置。
那目光极快,淡如浮光掠影,快到让人觉得是香火烟雾造成的错觉,在场除了极少数人,无人察觉这道蕴含深意的凝视。
江绮露与唐霜被这离场的人潮裹挟着,并行于宽阔的泰安殿白玉石阶之上。
江绮露鹅黄宫装的裙裾轻移,拂过冰冷的阶面,纤尘不染。
烟雾带来的恍惚感尚未完全褪去,江绮露清冷的声音便打破了两人间微妙的沉默:
“今日得见空云大师风采,令人见之忘俗。青寂姑娘想必对这高僧并不陌生?”
她状似无意地提起。
唐霜依旧保持着袅娜的步态,侧首温声回道:
“确是见过。去年二月二龙抬头,我曾随家父一同前往瑞云寺进香祈福,幸蒙大师不弃,得聆教诲片刻。”
“原来如此。”
江绮露了然地点点头,缓步继续下行:
“听闻大师此来乃奉皇命,为国祚苍生祈福,以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她话锋一转,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
“不知青寂姑娘去年去瑞云寺所求为何?若能说,可愿分享一二?”
唐霜脚步未停,目视前方,语气温和如初:
“说来惭愧,所求甚微,不过是祈求家父身体康健,福寿绵长罢了。”
江绮露却在此时倏然停下脚步。
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在空旷的殿前广场上,融雪后的水汽蒸腾,映着汉白玉石阶一片刺目的光亮。
她转身,逆着这炫目的光线,目光穿透那光晕,定格在唐霜脸上:
“唐相对青寂姑娘的舐犊情深,当真令人钦羡。”
语带深意,每一个字都似有所指。
“青寂姑娘如此一片纯孝之心,更难能可贵。”
唐霜亦随之停步,侧身迎上这直视的目光。
那明晃晃的日光落在她发间珠钗上,折射出碎芒点点,几乎看不清她的神色。
她微微抬首,声音依旧温柔如水:
“棠溪姑娘言重了。家父为家为国,夙夜操劳,鬓角早已染霜。为人子者,盼父亲安康,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本分罢了。”
本分?
江绮露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诮。
她唇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很快平复如初。
此情此景,再言语便是多余。
她没再接话,只是转回身,一言不发地继续朝巍峨的宫门方向走去。
朱红宫门近在眼前,寒风掠过宫墙,卷起细微的雪沫。
唐霜的声音再次响起,温婉依旧,却在这离别的空旷地带添了几分突兀:
“今日有幸与棠溪姑娘相谈甚欢。”
她微顿,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袖口那精致的银线刺绣,那动作透着一丝与言语不符的迟疑和试探,
“青寂斗胆,不知来日,可否请棠溪姑娘移步寒舍,让臣女略备清茶薄点,以尽地主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