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生活技能仅限于煮方便面和速冻水饺。
陆时凛似乎并不意外,也没看她,自顾自地拿出刚买的围裙——一条深灰色、没有任何花哨图案的男士围裙,动作熟稔地系上。然后他开始处理食材,洗菜,切肉。刀工算不上顶尖,但沉稳利落,显然并非生手。
“看着。”他的声音没什么情绪,像是在下达指令。
阮知彻底懵了。她看着陆时凛挺拔的背影在料理台前忙碌,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握着菜刀将牛里脊切成均匀的薄片,看着他专注地给鸡翅划刀口腌制……这画面冲击力太大,让她暂时忘却了所有的屈辱和愤怒,只剩下满脑子的问号和荒谬感。
他到底想干什么?折磨她的新方式?让她看着他做饭然后饿着?
就在阮知被这诡异的气氛弄得几乎要精神分裂时,陆时凛将切好的牛里脊片放进一个玻璃碗里,倒了点料酒、生抽和淀粉进去,然后拿起一双筷子,塞到了呆立一旁的阮知手里。
“搅匀。”命令简单直接。
阮知下意识地接过筷子,看着碗里红白相间、沾着酱料的生肉片,胃里一阵翻腾。她拿着筷子,僵硬地戳了几下,动作笨拙得像个第一次进厨房的孩子。
“顺时针。”陆时凛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正在切姜丝,头也没抬,“用力。让每一片肉都裹上浆。”
阮知抿紧唇,忍着不适,开始按照他的要求用力搅拌。粘稠的酱汁裹着生肉的触感让她头皮发麻,但她不敢停。她能感觉到陆时凛的目光偶尔会扫过来,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
好不容易搅拌完牛肉,陆时凛又递过来一盆洗好的生菜:“沥干水,撕成块。”
接着是拍蒜、切葱花、给鸡翅按摩入味……阮知像个提线木偶,被陆时凛指挥着,笨拙地完成着一项项她从未做过的厨房杂役。冰冷的自来水、生肉的腥气、葱姜蒜的辛辣刺激……各种感官上的不适和心头的屈辱感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要崩溃。
当陆时凛终于打开燃气灶,蓝色的火焰舔舐着锅底,倒入橄榄油,将腌制好的鸡翅一个个放入锅中煎炸时,滋啦作响的油爆声和升腾起的油烟味,成了压垮阮知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再也忍不住了,猛地后退一步,远离那呛人的油烟,声音因为激动和连日来的压抑而尖利起来:“陆时凛!你到底想干什么?!把我当猴耍吗?让我看这些?做这些?这跟剧本有什么关系?跟吻戏有什么关系?!”
她喘着粗气,眼眶通红,像一只被逼到绝境、亮出爪牙的小兽。
陆时凛握着锅铲的手顿了一下。他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在厨房顶灯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暗锐利。油烟在他周身缭绕,给他冷峻的轮廓蒙上了一层奇异的烟火气。
他一步步走近,直到在阮知面前站定。居高临下的姿态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关系?”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他微微倾身,靠近阮知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脸。
“阮编剧,”他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刮过她通红的眼睛,落在她因为紧张而紧抿的唇上,眼神幽深难辨,“你以为真实的恋爱是什么?是剧本里那些被设计好的、充满戏剧冲突的巧合?是华丽场景下精心编排的深情对视?还是只需要在情绪高点,按照指令凑上去的嘴唇?”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是柴米油盐。”他直起身,指了指身后滋滋作响的煎锅,锅里金黄的鸡翅正散发着诱人的焦香,“是鸡毛蒜皮。”
“是清晨六点被对方跑步的闹钟吵醒的烦躁,”他目光扫过阮知,“是挤在早市里为了两毛钱跟小贩讨价还价的烟火气。”
他的视线重新落回阮知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和拷问:
“是对方半夜急性肠胃炎发作,你手忙脚乱、蓬头垢面地送她去医院,在充斥着消毒水味的急诊室里,看着她因为输液而冰冷发青的手背,只能笨拙地用自己的手心去捂热的无措和心疼。”
“是这些。”
他一字一顿,声音斩钉截铁,砸在阮知的心上:
“不是你在空调房里,对着电脑屏幕,凭空想象出来的,加了十层滤镜的工业糖精。”
“你笔下那些角色,没有经历过这些真实的、琐碎的、甚至狼狈的日常,”陆时凛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阮知所有虚假的幻想,“他们的‘爱’,轻飘飘的,像泡沫。一戳就破。”
“所以,”他最后下了结论,语气冰冷而残酷,“你写不好吻戏。因为你根本不懂,真实的、能让人心跳加速的吻,沉淀在什么地方。它不在你臆想的天台和月光里,它就藏在这些你避之不及的、充满油烟味的日常罅隙里。”
轰——!
陆时凛的话,像一颗威力巨大的炸弹,在阮知混乱而绝望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柴米油盐?鸡毛蒜皮?讨价还价?急诊室?
这些……和爱情有什么关系?和她笔下那些唯美浪漫、惊心动魄的戏剧冲突有什么关系?和那个天台之上、暴雨之中、本该充满宿命感和极致张力的吻有什么关系?
荒谬!这太荒谬了!
她写的是古装偶像剧!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是跨越阶层、历经生死的旷世绝恋!不是……不是这种充满鸡毛蒜皮和油烟味的家庭伦理剧!
一股被彻底否定、被全盘推翻的愤怒和委屈,混合着连日来积压的屈辱和绝望,如同火山熔岩般在她胸中猛烈地翻腾、冲撞。她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陆时凛,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兽。
“我不懂?”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拔高、尖锐,带着破音的颤抖,“陆时凛!你凭什么?你凭什么用你高高在上的姿态来审判我?凭什么用你所谓的‘真实’来否定我所有的努力和想象?是!我写的是工业糖精!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但那又怎样?!”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冲出眼眶,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她不管不顾地嘶喊出来,像是在控诉命运的不公:
“我写那些华丽空洞的场景,是因为我从来没被人在月光下拥抱过!我写那些精心设计的巧合,是因为我的生活里从来没有过奇迹!我写那些浮夸的深情告白,是因为……因为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一句‘喜欢’!”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和自嘲。吼完,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身体晃了晃,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了太久的委屈、自卑、痛苦,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不再试图掩饰,任由泪水汹涌地砸在冰冷光洁的地砖上。
狭小的厨房里,只剩下她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和煎锅里鸡翅发出的、渐渐变得焦糊的滋啦声。
陆时凛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浑身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开的女孩。她那些尖锐的控诉,那些绝望的眼泪,像无数细密的针,扎在他冷硬的心防上,带来一阵阵陌生而尖锐的刺痛。他紧抿着薄唇,下颌线绷得死紧,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挣扎,最终被更深的幽暗强行压下。
他沉默地转过身,动作有些僵硬地关掉了已经冒起黑烟的燃气灶。焦糊的味道弥漫开来,混合着泪水的咸涩,将这方空间染得更加沉重。
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看阮知一眼。只是沉默地解下那条深灰色的围裙,随手扔在料理台上沾染的油渍旁。昂贵的白衬衫袖口沾上了几点难以察觉的油星,他也浑然未觉。
然后,他迈开步子,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冰冷的低气压,与蹲在地上缩成一团、哭得不能自已的阮知擦肩而过。昂贵的皮鞋踩在地砖上,发出清晰而冷漠的声响,一步一步,走向门口。
“砰。”
沉重的门被关上,隔绝了他离去的身影,也隔绝了外面世界的一切声响。
厨房里,只剩下阮知一个人,和那满室挥之不去的焦糊味、油烟味,以及她自己绝望的呜咽。
……
清晨五点,天色还是浓重的墨蓝,只有东方天际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深秋的寒风像裹着冰碴子,刮过空旷无人的影视基地街道,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埃。
阮知是被冻醒的。
她蜷缩在厨房冰冷坚硬的地砖上,身上只盖着陆时凛昨晚随手搭在椅背上的那件昂贵的深灰色羊绒大衣。衣服上残留的、清冽的雪松冷香霸道地侵入她的呼吸,带来一种强烈的、属于那个男人的存在感,让她瞬间从混沌的梦境中惊醒。
昨晚……哭到脱力昏睡过去的记忆碎片般涌入脑海。屈辱,绝望,崩溃的嘶喊,还有陆时凛最后那冰冷离去的背影……所有不堪的情绪瞬间回笼,让她胃里一阵翻搅。
她猛地坐起身,像扔掉什么脏东西一样,将身上那件带着雪松气息的大衣甩开。衣服滑落在地,发出轻微的声响。
就在这时——
“砰!”
厨房的门被毫无预兆地推开。
陆时凛高大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口。他换了一身深色的运动服,头发微湿,额角还带着剧烈运动后的薄汗,整个人像一把出鞘的利刃,散发着凛冽的寒气。他看也没看地上的阮知和那件被嫌弃的大衣,冰冷的视线扫过她苍白憔悴的脸。
“给你五分钟。洗漱。”他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却依旧是不容置疑的命令,“然后,跟我走。”
阮知浑身一僵,残留的泪痕还挂在脸上,昨夜哭喊耗尽的力气似乎还没有恢复。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痛,想拒绝,想质问,但触及陆时凛那双毫无温度、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眼眸,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这个男人,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冰山,带着绝对的力量和掌控,碾碎了她所有反抗的念头。
她认命般地垂下头,扶着冰冷的墙壁,挣扎着站起来。双腿因为蜷缩太久而麻木刺痛,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她像一缕幽魂,飘进旁边的洗手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拍在脸上,让她打了个寒颤,也让她混乱的思绪清醒了一瞬。镜子里的自己,眼睛红肿得像核桃,脸色惨白,嘴唇干裂,狼狈得像个难民。
五分钟后,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洗手间。
陆时凛已经等得不耐烦,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见她出来,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阮知只能跟上。清晨的影视基地空旷而寂静,只有他们两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寒风毫无遮挡地吹透她单薄的衣衫,冻得她瑟瑟发抖,牙齿都开始打颤。而前面的陆时凛,步伐大而快,丝毫没有等她的意思,运动服勾勒出他挺拔劲瘦的背影,仿佛不知寒冷为何物。
不知走了多久,七拐八绕,周围的场景从仿古宫殿群变成了充满生活气息的仿古街区。天色渐明,一些临街的店铺已经亮起了灯,准备开张。
陆时凛的脚步终于在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门口热气腾腾的早餐铺子前停下。
“老板,两个茶叶蛋,两杯豆浆,两根油条。”他熟练地报出餐点,声音在清晨的寒气里显得清晰。
“好嘞!陆先生您稍等!”老板显然认识这位常客,热情地应着,手脚麻利地装袋。
陆时凛付了钱,接过东西,然后,在阮知惊愕的目光中,将其中一份——装着茶叶蛋、油条和豆浆的塑料袋,直接塞进了她的怀里。
热乎乎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塑料袋传递到冰冷的指尖,豆浆的醇香和油条的焦香混合着茶叶蛋特有的卤料香气,霸道地钻入鼻腔。
阮知抱着这突如其来的、廉价却滚烫的早餐,彻底愣住了。她茫然地抬头看向陆时凛。
陆时凛却看也没看她,自顾自地拿出自己那份茶叶蛋,在旁边的石阶上随意坐下,动作自然地剥开蛋壳,咬了一口。清晨微熹的光线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那专注进食的样子,褪去了影帝的光环,竟显出几分……奇异的真实感?像一个……普通的、晨练后饿了的大男孩?
“吃。”他嘴里含着食物,含糊地吐出一个字,命令依旧。
阮知看着怀里热气腾腾的早餐,又看看坐在石阶上旁若无人吃东西的陆时凛。一夜的崩溃、一路的寒冷和此刻这诡异的“早餐关怀”,让她的情绪像一团被反复揉搓的乱麻。她默默地走到石阶的另一头,离陆时凛远远地坐下,小心翼翼地拿出还烫手的豆浆,插上吸管。
温热的、带着淡淡甜味的液体滑过干涩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真实的暖意。她小口小口地喝着,僵硬的身体似乎也随着这股暖流稍稍舒缓了一些。她低着头,不敢去看旁边的人,只是机械地、小口地咬着油条。
吃完早餐,陆时凛站起身,随手将垃圾扔进旁边的桶里。
“走。”依旧是简洁的命令。
这一次,他的目的地是附近一个规模不小的农贸市场。还没走近,鼎沸的人声、各种生鲜混杂的气味就已经扑面而来。
踏入市场,阮知瞬间被卷入一片充满烟火气的洪流。狭窄的过道挤满了人,地上湿漉漉的,混杂着菜叶、鱼鳞和泥土。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鸡鸭鹅的叫声……汇成一片巨大的、生机勃勃的噪音海洋。
陆时凛高大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目标明确。他停在一个卖活鱼的摊位前。
“老板,鲫鱼,挑条大的,现杀。”他语气平淡。
“好嘞!”摊主是个嗓门洪亮的大婶,麻利地捞起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鲫鱼,摔在案板上,手起刀落,刮鳞、去内脏,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原始的生猛和血腥。
阮知站在旁边,看着那鲜红的鱼血和翻出的内脏,闻着浓烈的鱼腥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捂住了嘴。
陆时凛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她的不适,付了钱,接过被黑色塑料袋装着的、还在微微抽搐的鱼,转身就走,丢下一句:“跟上。”
接下来,阮知感觉自己像被丢进了一个混乱而陌生的战场。陆时凛带着她,目标明确地在各个摊位间穿梭。
“茄子怎么卖?”
“三块五一斤。”
“三块。来三斤。”
“哎哟帅哥,这真不行,我们小本生意……”
“就三块。不卖我换一家。”陆时凛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商榷的气势。
“……行行行,三块就三块!给你挑好的!”
“排骨,要肋排。”
“三十八一斤!”
“三十五。”
“最低三十七!新鲜的!”
“三十五。”陆时凛面无表情地重复。
摊主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后脸色惨白的阮知,最终妥协:“……行吧行吧!三十五!给你砍!”
“生姜?便宜点。”
“这都老姜,进价就贵……”
“零头抹了。”
“……得,您说了算!”
阮知像个提线木偶,跟在陆时凛身后,看着他熟练地挑选、挑剔、面无表情地砍价,看着那些摊主从最初的热情到无奈再到妥协。她手里很快被塞满了各种沉甸甸的塑料袋——沾着泥土的土豆、带着水珠的青菜、沉甸甸的排骨、还有那条散发着浓烈腥气的鱼……各种生鲜混杂的、浓烈到刺鼻的气味包裹着她,让她一阵阵眩晕。脚下湿滑的地面,拥挤推搡的人群,嘈杂刺耳的噪音……这一切都让她感到窒息,比昨晚的厨房更加难以忍受。
她感觉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类,穿着与这里环境格格不入的、单薄的城市衣着,抱着满怀的“生活”,却只想逃离。陆时凛口中所谓的“真实”,就是这种让人狼狈不堪、无所适从的混乱和腥臊吗?
就在她快要被这巨大的不适感淹没时,一个推着沉重板车、上面堆满了一筐筐冬枣的小贩为了避让对面来车,猛地朝她这边一拐!
“哎!让让!让让啊!”小贩焦急地喊着。
板车边缘粗糙的木条,狠狠擦过阮知抱着沉重塑料袋的手臂!
“啊!”她惊呼一声,手臂一阵火辣辣的疼,身体因为猝不及防的撞击和手里的重量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怀里的塑料袋脱手飞出!土豆、青菜、西红柿……滚落一地,沾满了污泥。那条装在黑色塑料袋里的鱼更是直接摔了出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弹跳了两下,沾满了脏污的尘土和菜叶碎屑。
手臂的刺痛、摔倒的狼狈、散落一地的狼藉、周围瞬间聚焦过来的各种目光(好奇、看热闹、甚至还有嫌弃)……所有的委屈、难堪、愤怒和连日来的压抑,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眼泪瞬间决堤。她跌坐在地上,手臂火辣辣地疼,看着眼前沾满污泥的食材,看着那条还在微微翕动鱼鳃的、沾满脏污的鱼,巨大的羞耻感和无助感像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她再也忍不住,抱着疼痛的手臂,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农贸市场湿滑肮脏的地面上,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凄厉而绝望,充满了无助和崩溃,瞬间压过了市场的嘈杂。
推板车的小贩也吓傻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对…对不起啊姑娘!我不是故意的!我赔!我赔你钱!”
陆时凛高大的身影逆着人群挤了过来。他低头看着跌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的阮知,又看了看散落一地、沾满污泥的狼藉。他眉头紧锁,脸色阴沉得可怕,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周围看热闹的人下意识地退开几步。
他没有立刻去扶阮知,而是先弯腰,动作利落地将那些散落的、还能要的食材捡起来,重新装进相对干净的袋子里。那条沾满污泥的鱼,他直接拎起来,走到旁边的水产摊,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哗哗地冲洗干净,然后面无表情地塞进一个新的黑色塑料袋。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走到阮知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阮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手臂上的擦伤在寒风中火辣辣地疼,满心的屈辱和绝望让她只想把自己埋起来。她恨这个混乱肮脏的地方,恨这个冷漠旁观的男人,更恨软弱无能的自己!
“起来。”陆时凛的声音响起,依旧是命令的口吻,但似乎比之前少了几分冰冷。
阮知像是没听见,沉浸在自己的崩溃里。
下一秒,一只温热而有力的大手,不容拒绝地抓住了她完好的那只胳膊。
陆时凛稍一用力,将她整个人从冰冷肮脏的地面上拉了起来。他的动作不算温柔,甚至带着点不容置喙的强硬,但那只手传递过来的力量和温度,却奇异地让浑身冰冷的阮知打了个颤。
“走。”他没有多看她哭花的脸,也没有询问她手臂的伤势,只是将那些重新收拾好的、沉甸甸的塑料袋一股脑塞回她怀里,然后转身,拨开人群,大步流星地朝市场外走去。
阮知抱着那些散发着冰冷腥气的袋子,手臂上的伤口被粗糙的塑料袋边缘摩擦着,刺痛阵阵传来。她看着陆时凛冷漠决绝的背影,看着周围那些还未散去的、带着各种意味的目光,巨大的委屈和一种被彻底抛弃的孤寂感再次席卷而来。
她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抱着那些沉甸甸的、如同枷锁般的“生活”,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那道高大冷漠的背影之后,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出了这片让她身心俱疲的烟火炼狱。
……
回到那间空旷冰冷的剪辑楼小厨房,时间已近正午。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在光洁的地砖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驱不散阮知心头的阴霾和寒意。
她像个失去灵魂的提线木偶,被陆时凛安置在料理台边一张高脚凳上。手臂上那道被板车木条刮出的擦伤,大概有十厘米长,边缘红肿,渗着丝丝血迹,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火辣辣的疼痛感一阵阵传来,提醒着她刚才在农贸市场遭遇的狼狈和屈辱。
陆时凛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简易的医药箱,放在她面前的台面上。他拧开一瓶碘伏,用镊子夹起一团棉球,蘸满了深褐色的液体。
“手。”他言简意赅,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
阮知身体僵了一下,没有动。她低着头,看着自己沾着泥点和鱼腥味的裤脚,抗拒着来自这个男人的任何“好意”。这算什么?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把她丢进“真实”的泥潭里滚一圈,摔得头破血流,再假惺惺地给她上药?
“别让我说第二遍。”陆时凛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丝明显的不耐。
无形的压力再次袭来。阮知闭了闭眼,最终还是屈辱地、慢慢地将受伤的手臂伸了过去,放在冰冷的料理台面上。
冰凉的、带着强烈刺激性的碘伏棉球,毫无预兆地按在了伤口上!
“嘶——!”剧烈的刺痛让阮知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想抽回手。
陆时凛却用另一只手,铁钳般牢牢扣住了她的手腕,不让她动弹分毫。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腹带着薄茧,紧紧箍着她纤细的腕骨,那力量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势。
“忍着。”他冷声道,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或放轻。深褐色的碘伏被粗暴地涂抹在伤口上,带来一阵阵钻心的、火辣辣的痛感。那痛感顺着神经直冲大脑,刺激得阮知眼眶再次泛红,生理性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再发出一点声音,只有身体因为强忍疼痛而微微颤抖。
他根本不是在消毒,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惩罚她!惩罚她的软弱,惩罚她的抗拒!
上完碘伏,他又拿出无菌纱布和胶带,动作生硬甚至有些笨拙地开始包扎。纱布缠绕得有些紧,勒得伤口更疼了。整个过程,陆时凛都抿着唇,神情专注得近乎冷酷,仿佛在处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物品,而不是一个活生生会痛的人。
终于包扎完毕,他松开了钳制阮知手腕的手,随手将用过的棉球和镊子扔进垃圾桶。
“待着。”丢下这两个字,他转身走向那堆从农贸市场带回来的、沾着泥土和晨露的食材,开始清洗处理。
阮知抱着被包扎得有些滑稽的手臂,坐在高脚凳上,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像。手臂上的疼痛依旧清晰,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他刚才强硬的力道和温度。她看着陆时凛在料理台前忙碌的背影——洗菜、切肉、淘米……动作依旧沉稳利落,仿佛刚才农贸市场那场闹剧和此刻她手臂上的伤,都只是微不足道的插曲。
阳光落在他宽阔的肩背上,给他冷硬的轮廓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边。这个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影帝,此刻却系着围裙,与那些带着泥土气息的蔬菜和生肉为伍。这割裂的画面,让阮知混乱的思绪更加茫然。
他到底想证明什么?证明他口中的“真实”就是让人狼狈、痛苦、无所适从?证明她写不出好的吻戏是因为她没经历过这些鸡飞狗跳?
荒谬!这太荒谬了!
时间在沉默和压抑中流逝。厨房里渐渐弥漫开食物的香气。米饭的清香,炖肉的醇厚,还有蔬菜被翻炒时散发的清新……这些味道交织在一起,本该是温暖诱人的,却丝毫无法驱散阮知心头的冰冷和抗拒。
她只是麻木地坐着,像一具空壳。
不知过了多久,陆时凛关掉了燃气灶。他盛了两碗米饭,又盛了两碗热气腾腾、汤色奶白浓郁的鲫鱼豆腐汤,还有一盘炒青菜,一盘红烧排骨,端到了旁边的小餐桌上。
“吃饭。”他拉开椅子坐下,拿起筷子,仿佛只是在进行一项必要的程序。
阮知依旧没动。手臂的疼痛,心头的屈辱和茫然,让她毫无食欲。她甚至觉得眼前这些冒着热气的食物,都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虚伪。
陆时凛抬眸看了她一眼,眼神冰冷。他没有再催促,只是自顾自地吃了起来,动作斯文却迅速,显然是真的饿了。
气氛再次陷入冰点。只有他咀嚼食物的轻微声响。
就在这时,陆时凛放在桌面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屏幕上跳动着“杨婧”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