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体内的毒素被彻底清除后，他并没有立刻醒来，而是陷入了一种深沉的、仿佛要将所有损耗都补回来的睡眠之中，他的呼吸均匀绵长，脸色虽然还带着失血后的苍白，但那种萦绕不散的青黑死气已经彻底消失，肌肤底下透出的是属于活人的、温润的底色。
张太医再次请脉后，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对着守在一旁、眼巴巴望着他的苏培盛和清仪肯定地道：“四福晋放心，四阿哥脉象平稳有力，虽仍虚弱，但已无性命之忧，此番昏睡，乃是身体本能地进入深度修复，是好事，待元气慢慢恢复，自然便会苏醒。”
苏培盛一听，差点又想给老天爷磕头，连忙指挥着小太监们将帐内收拾得更加整洁，又轻手轻脚地点上了安神的熏香，生怕惊扰了主子爷的好眠。
清仪挥退了旁人，只留自己守在床边，帐内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胤禛平稳的呼吸声和烛火偶尔的噼啪轻响，连日来的高度紧张、灵力与心神的巨大消耗，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落落又满当当的奇异感觉。
她坐在床边的绣墩上，没有像之前那样持续输送灵力，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烛光柔和地勾勒出他沉睡的侧脸轮廓，长睫在眼下投下安静的阴影，薄唇微抿，褪去了平日的冷硬与锋芒，显得格外无害，甚至有些脆弱。
就是这个人，这个在她眼中，寿数不过百年、如同朝生暮死蜉蝣般的凡人，在利箭破空而来的瞬间，想也没想，就用他那具会流血、会疼痛的血肉之躯，毫不犹豫地、完完全全地护住了她。
清仪的眼前，不由自主地再次浮现出那一刻的画面，他骤然放大的瞳孔里映出的惊骇，他扑过来时带起的风，他背后绽开的血花，还有他紧紧箍住她、仿佛用尽了生命所有力道的双臂。
当时来不及细想的种种细节，此刻如同走马灯般，一帧帧在脑海中回放，清晰得令人心惊。
随之涌上的，是那几日炼狱般的煎熬，看着他生命流逝却束手无策的恐慌，决定取心头血时的决绝与恐惧，炼制灵药时的心力交瘁，还有看到他醒来第一句话是关心自己时，那决堤而出的、完全不受控制的泪水。
千年了，她独自在漫长的修真路上跋涉，见惯了弱肉强食，看淡了生死离别，道心早已打磨得坚如磐石，冷似寒冰。她以为情爱不过是大道途中的绊脚石，是镜花水月的虚妄，可这个叫胤禛的凡人，却像一柄不讲道理的凿子，硬生生在她冰封的心湖上，凿开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她回想起最初穿越而来时，只将他视为一个优质的修炼加速器，盘算着如何利用他更好地在这个世界生存、修炼，对他那些笨拙的、带着弥补意味的讨好，内心甚至有些不耐和漠然。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是他不顾康熙质疑，执意守在她生产门外的时候？是他明明心有疑虑，却依旧选择信任、将她纳入羽翼之下的时候？是他像个得了宝贝的大孩子，兴致勃勃地跟她分享前朝趣事、为她搜罗各种可能蕴含灵气的物件的时候？还是他明明自己累得眼下青黑，却还记挂着要带她和晖儿去散心的时候？一点一滴，润物无声。
直到这次生死关头，他那不顾一切的守护，和她那撕心裂肺的恐慌，才让她猛地惊觉，这个凡间男子，不知何时，早已在她心中占据了极重、极重的位置，重到让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动用损伤本源的秘法，重到让她流下了千年未曾有过的眼泪，重到让她此刻只是看着他安稳的睡颜，心头就涌起一种酸酸软软的、陌生的饱胀感。
她的道，确实因他而产生了裂痕，那追求太上忘情、超脱物外的冰层，正在悄然融化，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感到恐慌或者惋惜，那裂痕之处，似乎并非只剩下残缺，反而像是注入了一种全新的、温暖的、充满生机的力量。
这力量，让她觉得，守护着这样一个人，与他并肩同行，看着他们的孩子长大，似乎也并不比她独自追求那渺茫无情的天道，来得逊色。
她缓缓伸出手，指尖在空中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轻轻落下，握住了他放在锦被外、依旧有些冰凉的手。他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掌心因习武带着薄茧，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温暖渡过去一些。
“胤禛，” 她低声唤着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和一丝不易察觉得依赖，仿佛是说给他听，又仿佛是在说服自己那颗仍在微微震颤的道心，“你快些好起来。”
她还有很多话想问他，想骂他傻，想告诉他以后不许再这样，还有很多事，想和他一起去做。就在这静谧温馨的时刻，帐外传来了苏培盛刻意压低、却依旧带着一丝凝重的声音：“福晋。”
清仪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轻轻放下胤禛的手，替他掖好被角，这才起身走到帐帘处，掀开一丝缝隙：“何事？”
苏培盛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严肃，他凑近些，用气音禀报道：“福晋，奴才按您的吩咐，让人顺着那异人和刺客的线往下查，有些眉目了。”
清仪眼神一凝：“说。”
“那异人身份隐秘，但几经周折，查到他与太子门下一位豢养多年的江湖术士，近几个月往来颇为密切，而且，据一个侥幸活捉、熬刑不过的刺客交代，那异人所用的诡异毒药，并非中原常见之物，其配制手法和部分原料，疑似出自苗疆一带，某个以蛊毒和邪术闻名的隐秘寨子。”
苗疆？隐秘寨子？清仪的目光瞬间冷了下来，太子的手，伸得比她想象的还要长，还要阴毒，这已不仅仅是简单的夺嫡陷害，而是牵扯到了方外邪术。
她看了一眼帐内安然沉睡的胤禛，心中那刚刚因他好转而升起的暖意，瞬间被一层冰冷的杀意所覆盖，这一次，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知道了。”清仪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丝寒意，“继续查，我要知道那个寨子的具体位置，以及太子那边，还有谁参与了此事。”
“嗻！”苏培盛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清仪放下帐帘，重新走回床边，帐内依旧安宁，胤禛的睡颜依旧平静，但某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风雨，并未停歇，只是暂时绕开了这一顶温暖的帐篷，而她也知道，当身边这个人醒来，他们需要共同面对的，将是更加汹涌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