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馆的玻璃门在晨雾中泛着青灰色。
林默抱着装有怀表的丝绒盒穿过大厅时,鞋跟叩在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格外清晰——这是他第三次检查时间,手机屏幕亮了又灭,显示着9:28。
体验区原定十点试运行,他却提前四十分钟到了。
林老师!李红梅从转角跑过来,马尾辫上的蓝发带晃得像片小旗子。
她手里攥着一沓志愿者签到表,鼻尖还沾着点没擦净的粉底液,赵老师说设备昨天连夜校准过了,您看要不要再试一次?
林默摸了摸西装内袋,怀表隔着布料贴着心口,温度比昨夜暖了些。
他想起凌晨三点在修复室的情形:怀表在他掌心震动时,他正用细毛刷清理一支抗美援朝时期的钢笔笔帽,铜质笔身上保家卫国四个字被岁月磨得发暗,突然怀表就烫起来,像被人塞进了块烧红的炭。
先别急。他冲李红梅笑了笑,指节无意识地敲了敲内袋,等志愿者到齐再说。
九点五十,五名志愿者陆续走进体验区。
林默注意到那个穿米白毛衣的女孩——她报名表上写着医学生,此刻正踮脚看展柜里的子弹壳,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影子,像只想要啄食的雀儿。
我们会为各位佩戴心率监测仪。赵志刚推了推眼镜,调试着控制台,耳机里播放的是苏导团队在长津湖实地录制的风声,混剪了冰雕连幸存者的口述录音。
林老师的怀表会放在展区中央的感应台......
能开始了吗?医学生女孩攥着耳机线,声音发颤,我爷爷是抗美援朝老兵,去年冬天走的,他总说......她突然顿住,低头把耳机扣在耳上。
林默后退两步,后背抵上冰凉的展柜玻璃。
怀表被他放在感应台的檀木托盘里,表盖闭合着,刻字的内侧朝下。
他能看见赵志刚控制台的屏幕:五组心率曲线像被风吹皱的湖面,初始都在60-70之间平缓起伏。
三,二,一......播放。
第一声风声混着雪粒打在帐篷上的脆响传来时,医学生女孩的肩膀猛地抖了一下。
林默看见她的手指抠进毛衣下摆,指节泛白。
控制台的曲线开始爬升——68,72,78......
那天太冷了,我们连的小宋把最后半块饼干塞给我......耳机里传来老战士沙哑的嗓音,他说姐,我不饿,我就是困......
穿黑夹克的男生突然抬手抹了把脸。
林默注意到他的喉结滚动了两下,睫毛上挂着水光。
心率曲线像被点燃的引线,蹭地窜到92。
冷啊......老战士的声音带着冰碴子,我摸他的手,比雪还凉,可他怀里还揣着封没写完的家书......
医学生女孩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吧嗒砸在锁骨处的银项链上。
她的心率曲线在105的位置剧烈波动,像要冲破屏幕。
林默的目光扫过感应台——怀表表面不知何时凝了层薄汗似的雾气,正随着心率曲线的起伏微微震颤。
赵老师!李红梅突然指着控制台尖叫,怀表的震动频率......和他们的心跳同步了!
林默冲过去时,掌心还留着刚才抵展柜的凉意。
控制台的第二块屏幕上,五条心跳曲线下方,一条淡金色的波纹正亦步亦趋地重叠其上。
怀表的震颤透过檀木托盘传到他指尖,一下,两下,和医学生女孩108的心率分毫不差。
这不可能......赵志刚的手指在键盘上发抖,昨天测试时感应台根本没反应......
可能。林默望着怀表表面的雾气慢慢凝成细小的水珠,像极了长津湖雪地里,战士们哈出的白气遇冷结成的霜花,他们记得我们,所以回应了。
深夜的修复室飘着松节油的清苦味。
林默坐在工作台前,钢笔修复工具在台灯下投出细碎的影子。
那支旧钢笔被他拆成了笔帽、笔杆、吸墨器三部分,铜质笔帽内侧刻着林建国 1950.11——这是他今天下午在库房清理新到文物时发现的,爷爷的名字,和怀表上的刻字日期分毫不差。
怀表突然在他手边震动起来。
这次不是轻颤,是急促的、带着点催促意味的震动。
林默刚要去拿,表盖一声自动弹开,淡金色的光影从弹孔里涌出来,在半空凝成模糊的轮廓:是个穿军装的年轻人,坐在战壕里,膝盖上垫着本磨破边的笔记本,钢笔尖蘸了蘸冻成冰碴的墨水。
小默,你要是能看见这个......光影里的人突然抬头,眼尾的痣和林默镜架下的痣重叠成一点,别怪爷爷没告诉你。
这块表是三连的赵文斌班长用命换的,他说要替他给娘捎封平安信......
林默的呼吸突然顿住。
他想起第一次通过怀表看见的冰雕连场景:雪地里冻成雕塑的战士群像中,有个班长模样的人,左眼角有颗痣,正把最后半块炒面塞给新兵。
后来我才明白,光影里的钢笔在纸上划出歪斜的字迹,我们守的不是阵地,是让后人记得,有人为他们活过。
怀表地合上。
林默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后背抵着修复室的窗,额头沁着薄汗。
钢笔吸墨器上的铜绿被他握出了个浅印——原来爷爷不是沉默,是把所有没说出口的话,都封进了岁月里的老物件。
手机在此时亮起,是苏晚的视频邀请。
林默抹了把脸接起来,镜头里的苏晚穿着沾了泥土的工装裤,背景是博物馆外的梧桐树,我刚从长津湖回来!
你猜我带了什么——
我有更重要的事。林默把怀表举到镜头前,它今天能感应参观者的心跳,刚才还......他顿了顿,喉结滚动,还让我看见了爷爷。
苏晚的呼吸声突然重了。
林默看见她攥着摄像机的手指节发白,发梢沾着的草屑在风里晃动,你是说......
我们可以做个灵魂共振区林默摸出钢笔吸墨器,上面林建国的刻字在台灯下泛着暖光,用怀表当媒介,通过脑波感应设备,让普通人能短暂感知战士们的情绪。
赵老师说技术上可行,只需要......
需要我来拍。苏晚突然笑了,眼睛亮得像星子,我带团队连夜赶方案,明天就和你去见馆长——这不仅是记录历史,是在唤醒记忆。
凌晨两点的展馆格外安静。
张远航缩在消防通道的阴影里,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得他脸色发青。
他盯着体验区的指示牌看了十分钟,终于摸出藏在袖子里的工牌——白天布展时李红梅落的,他顺手揣进了口袋。
共振区的设备还没撤。
张远航犹豫着戴上耳机,手指在启动键上悬了三秒,到底按了下去。
风声混着雪粒打在帐篷上的脆响传来时,他想起上周在粉丝群被骂蹭热度的私信:雪花点里的人影?
你当观众是瞎子?张远航你要点脸吧,消费烈士赚流量!
姐,我不饿,我就是困......老战士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带着点南方口音的软。
张远航的后颈突然起了层鸡皮疙瘩——这声音和他奶奶临终前的语气一模一样,当时奶奶攥着他的手说小航,奶奶不疼,可他摸她的手背,比冰块还凉。
娘,别等我了......另一个声音混进来,带着哭腔,要是我回不去,您就当没生过我这个不孝子......
张远航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他想起小时候住在奶奶家,总在旧木箱底翻出封信,信封上的地址是朝鲜平安南道,邮票被奶奶用红笔圈了又圈。
后来奶奶说那是她哥哥的信,没寄到就牺牲了。
妈......他无意识地喊了一声,耳机里的风声突然变了,变成了菜市场的喧哗:小航,回来吃饭!乖孙,奶奶给你留了糖糕!
张远航猛地摘下耳机。
展馆的顶灯在他眼前晃成一片白,他扶着设备台慢慢蹲下,喉咙里像塞了团浸水的棉花。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摸出来,是奶奶的遗照当屏保——照片里的老人笑着,眼角的痣和他刚在耳机里听见的战士,重叠成了一点。
晨曦透过展馆的落地窗漫进来时,林默正站在共振区的玻璃窗前。
怀表贴在他心口,能感觉到里面传来的轻颤,一下,两下,和他的心跳保持着奇妙的同步。
你们从未离开过。他对着玻璃上的晨雾轻声说。
雾气里模糊映出他的影子,身后是展柜里的子弹壳、旧钢笔、还有怀表。
怀表在他掌心轻轻震动,像在应和。
玻璃另一侧,张远航站在转角处,手里攥着那封从奶奶旧木箱底翻出的信。
信封上的地址被岁月浸得发皱,邮票上的红圈却依然鲜艳。
他望着林默的背影,喉结动了动,最终把信小心塞进了外套内袋——明天,他要去趟档案室。
阳光漫过林默的肩头,落在共振区的设备上。
那台连接着怀表的脑波感应仪屏幕上,淡金色的波纹正在缓缓舒展,像朵终于绽放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