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巧儿呕心沥血设计的自动连弩在最终测试时彻底失败。花七姑默默收拾残局,鲁大师冷眼旁观。深夜,陈巧儿独自对着失败的零件发呆,忽然发现一个被忽略的细节——材料的热处理不足导致金属疲劳。这个发现让她既羞愧又兴奋,现代知识与传统技艺的鸿沟,似乎有了弥合的可能。
山谷的清晨,总带着一股浸入骨髓的湿润凉意,今日尤甚。
陈巧儿站在工坊外的空地上,感觉自己像个被推上祭坛的贡品。晨风吹拂,却吹不散她心头的燥热和指尖的冰凉。她的面前,摆放着那件耗费了她整整十五个日夜、呕心沥血之作——一架结合了现代杠杆与齿轮原理,试图实现半自动连续击发的弩机。
木与金属的结合处打磨得光滑,结构精巧得如同一个复杂的梦境。这是她的第一次独立设计,是她将脑海里的奇思妙想与鲁大师所授的机关基础熔于一炉的尝试。她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惊蛰”,寓意春雷惊百虫,亦如它设计初衷的迅疾与威慑。
花七姑站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沉默着,目光始终缠绕在陈巧儿绷紧的侧脸上,那眼神里有担忧,更有无条件的支持。而鲁大师,则坐在他惯常的那张磨得发亮的竹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枚小小的榫卯构件,神色淡漠,瞧不出是期待还是早已预见了结局。
“开始吧。”老头子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凝滞的空气,激得陈巧儿心脏猛地一缩。
她深吸一口气,上前,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稳稳地扳动了弩身侧面的一个机括。“咔哒”一声轻响,内部传来细微的齿轮咬合声。第一支无头的试射弩箭被推入箭槽,一切正常。
陈巧儿定了定神,扣动了下方的发射扳机。
“咻——”
弩箭破空,稳稳钉入三十步外的草靶红心,入木三分。力道、准头,无可挑剔。
成功的第一步让她精神一振。她没有停顿,立刻再次扳动机构,准备装入第二支箭。齿轮声再次响起,略有一丝滞涩,但第二支箭终究还是被推了上去。发射!
第二箭,依旧命中,只是稍稍偏离了中心。
陈巧儿鼻尖见汗,动作更快了些。第三次扳动机构,这一次,那齿轮摩擦的声音变得刺耳,推箭的动作明显慢了一拍。她咬牙,再次扣动扳机。
“砰!”
一声绝非弩箭离弦的闷响炸开。不是射中靶子的声音,而是来自弩机内部,如同骨骼断裂的脆闷交加的哀鸣。
陈巧儿只觉得手上一震,随即,“惊蛰”在她手中猛地一颤,几个细小的金属零件从精巧的壳体内迸溅出来,叮叮当当地落在泥地上。那刚刚还彰显着力量与速度的弩身,此刻歪斜着,核心的传动部分赫然断裂,露出参差不齐的金属断口,像一张嘲讽的大嘴。
空地上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山谷的风,依旧不识趣地吹过,卷起几片落叶,在那堆失败的残骸上打了个旋儿。
失败了。彻彻底底地,失败了。
陈巧儿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十五个日夜的苦思冥想,无数次在油灯下修改图纸,手上被工具划出的细密伤口,还有那份想要证明自己、想要将两个世界智慧结合的炽热渴望……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声刺耳的爆裂声中,化为了乌有。耻辱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花七姑几乎是立刻上前一步,没有惊呼,没有询问,只是默默地蹲下身,开始捡拾那些迸溅出去的零件。她的动作轻柔而稳定,将每一个小螺丝、一片碎裂的齿轮片都仔细地拾起,放在掌心,仿佛那些不是冰冷的失败证据,而是陈巧儿碎裂开来的心血。她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巧儿此刻摇摇欲坠的尊严。
鲁大师缓缓站起身,踱步过来,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那堆“残骸”,又看了看面如死灰的陈巧儿,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奇技淫巧,华而不实。结构繁复,节点脆弱,力有未逮而强为之,不断何待?”
他的话语像淬了冰的针,一根根扎进陈巧儿心里最痛的地方。没有安慰,没有鼓励,只有赤裸裸的、技术层面的否定。说完,他不再多看一眼,背负双手,转身慢悠悠地踱回了工坊深处,将那片失败的战场和两个年轻女子,留在了清冷的晨光里。
陈巧儿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口中尝到一丝腥甜。她没有哭,眼泪在此刻显得无比廉价。她只是死死盯着那堆被七姑小心翼翼收集起来的零件,仿佛要将它们每一个失败的细节都烙印在灵魂里。
这一整天,陈巧儿如同游魂。她机械地吃着七姑端来的饭菜,味同嚼蜡;她听着鲁大师讲解机关联动的基础原理,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失败的阴影如同实质的枷锁,捆缚着她的四肢,也冻结了她的思维。工坊里熟悉的敲打声、刨木声,此刻都变得无比刺耳,像是在集体嘲笑着她的不自量力。
夜色,如期而至,浓重得化不开。
陈巧儿独自一人坐在工坊角落的小凳上,面前的工作台上,摊放着那堆“惊蛰”的残骸,以及她那些画满了各种受力分析图和齿轮啮合计算的草稿纸。油灯如豆,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工坊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山林间隐约传来的夜枭啼鸣。鲁大师早已歇下,花七姑在不远处的房间里,或许正担忧地听着这边的动静,但体贴地没有过来打扰。
挫败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越收越紧。难道自己真的错了吗?将那个世界的知识带入这里,本身就是一种悖逆?鲁大师的话反复在耳边回响——“结构繁复,节点脆弱……”她一遍遍回忆着设计图,推演着每一个环节。理论计算分明是成立的,为什么实际却如此不堪一击?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在那堆零件上游移,从断裂的主齿轮,到变形的连杆,再到那几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固定销……忽然,她的目光定格在其中一枚断裂的固定销上。
这枚销子是用来连接杠杆与主传动轴的关键小件,此刻它断成了两截。陈巧儿下意识地将其捡起,凑到油灯下仔细观看。断口不像是一次性猛力撞击造成的齐整断裂,反而呈现出一种细微的、层层递进的疲劳纹路,靠近中心的位置,还有一个不太明显的暗色小点。
一个被她彻底忽略的细节,如同电光石火般劈入脑海——材料!
她只顾着设计精妙的机构,计算完美的传动比,却完全忽略了最基础、也最致命的一环:材料的性能极限。鲁大师工坊里储备的金属材料,大多是经由传统锻造法制成,其强度、韧性,尤其是抗疲劳性能,与她潜意识里依据的那个现代化工业材料标准,存在着巨大的、她未曾意识到的鸿沟!
这枚断裂的销子,它所承受的并非一次超负荷的冲击,而是在连续几次的快速击发中,承受了反复的交变应力。材料的内部早已积累了微小的损伤(那些疲劳纹路就是证据),而那个暗色小点,或许是锻造时未能除尽的杂质,或许是热处理不当造成的局部脆硬点,最终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是设计原理的错误,是执行基础的坍塌。
一股混杂着极度羞愧和难以言喻的兴奋,猛地攫住了她。羞愧于自己的傲慢与无知,竟然忽略了如此根本的要素;兴奋则在于,她终于找到了问题的症结!现代的理论知识并非无用,而是必须与这个时代的物质条件、工艺水平相结合。她需要理解的,不仅仅是机关术的“形”,更是支撑其存在的“质”——材料本身的特性。
鸿沟依然存在,但此刻,她仿佛看到了一座可能架设其上的桥梁。
她猛地站起身,拿起那枚断裂的销子,就着灯光反复查看,心跳如鼓。如果……如果能改进热处理的工艺,如果能在设计时更充分地考虑材料的局限性,如果……
就在这时,工坊通往内院的那扇小门,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吱呀”声,似乎有人刚刚在那里停留过,又悄然离去。
是七姑不放心来看她?还是……
陈巧儿握着那枚冰冷的断裂金属,霍然抬头,望向那扇重新归于寂静的房门,一股寒意悄然顺着脊椎爬升。
鲁大师?他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他对她这深夜的“顿悟”,是漠不关心,还是……另有所待?
失败的阴影尚未完全散去,新的疑虑已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