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柳荫镇这憋闷地方寻了许久,两人才在一条僻静小巷尽头找着家尚开门的客栈。
门脸窄小,招牌漆字剥落大半,难以辨认。
推门进去,里头更是冷清,堂屋只点一盏油灯,昏黄光晕勉强照着几张空桌凳。
柜台后有个打盹的伙计,听见门响才懒懒抬眼。
要了两间相邻的上房,屋子窄小简陋,铺盖带着常年不散的潮气。
略收拾了行李,用过些随身干粮,便各自歇下。
窗外镇子死气沉沉,连犬吠都稀落了,唯闻山涧水声不知疲倦地哗哗作响,更添幽邃。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约莫子夜前后,北忘正于榻上闭目调息,欲驱散那缠人的阴湿之气,一阵极不寻常的动静陡然撕裂了这片死寂。
是乐声。
吹吹打打,唢呐尖响,锣鼓乱敲,分明是民间娶亲常用的喜乐。
可这乐声听着全然不是滋味。
调门异常尖利,扎得人耳根生疼,节拍也杂乱无章,毫无喜庆之意,倒像钝刀刮着耳膜,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死板与邪气。
那声音自远而近,起先隐约,随即清晰,似正朝客栈所在的这条街而来。
北忘猛地睁眼,翻身下榻,几步来到窗前。
南灵那间的窗子也悄无声息开了道缝。
他轻轻推开支摘窗,带着山间夜露的凉气立刻涌入。
月色尚明,清冷冷地照在古镇湿漉漉的青石街面,将万物蒙上层惨淡银灰。
只见底下狭窄街道上,正行着一队人马。
队伍前头是几个吹鼓手,穿着样式古怪的暗红号衣,手持唢呐、锣、钹等家伙,卖力吹打。
可他们脸上毫无表情,眼神空洞,动作异常僵硬,活似提线木偶。
那刺耳的喜乐,便是自他们手中发出。
吹鼓手后头,是八个穿着同样鲜红坎肩的轿夫,抬着一顶四四方方的花轿。
那轿子通体鲜红,红得扎眼,在清冷月光下仿佛刚用鲜血浸过,红得不真切。
轿帘紧闭,瞧不见内里。
更让人脊背发凉的是,这整队人马除了那尖利邪门的乐声,竟再无别的响动。
轿夫们的脚落在石板上悄无声息,如同鬼影。
那些吹打的、抬轿的也都闭口不言,脸上不见半分活人气息,只有一片死沉麻木。
他们就这般悄无声息地沿着冰凉街道,朝镇子西头那被更浓夜色与山影吞没的方向,不疾不徐行去。
乐声随他们远去,又渐渐模糊,终消散在夜风里,恍若从未出现。
街道重归死寂。
月色依旧惨白照着,唯那顶鲜红轿子留下的影象,还烙铁般灼在北忘眼底。
他扶着窗框的手微微攥紧。
这柳荫镇的夜,果然藏着见不得光的诡秘。
这队不声不响的送亲队伍,是要将谁,嫁往何处?
天刚蒙蒙亮,外头还是灰蒙蒙一片,日头不见踪影。
雾气比昨日更浓了,湿漉漉的好像能拧出水来。
北忘和南灵下楼到冷清的堂屋用早饭。
掌柜的亲自端来两碗稀粥,一碟咸菜,几个硬邦邦的馍馍,脸上还带着宿醉的憔悴,眼神躲躲闪闪的。
北忘端起粥碗,没急着动筷,像是随口问道:掌柜的,昨夜子时前后,可听见外头有吹打声?听着像是……办喜事的调子,只是那声响,实在有些蹊跷。
话还没说完,掌柜的端着托盘的手猛地一抖,差点把碗碟摔了。
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嘴唇直打颤。
他慌慌张张左右张望,像是怕被什么听见似的,连连摆手,压低声音求饶道:
客官!莫问!千万莫再问了!
他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像蚊子哼哼:那是……那是咱们镇上的老规矩,祖祖辈辈传下来的……
不关外人的事,听见了只当没听见,瞧见了只当没瞧见,千万别沾惹!
北忘见他反应这般激烈,心中疑云更重,追问道:老规矩?什么样的规矩非得深更半夜办?那队伍是往西山去的?
听到二字,掌柜的像被针扎了似的,浑身一抖,脸上惧色更浓,话都说不利索了:客官您行行好!真问不得!那西山……更是去不得!
特别是……特别是山腰那块新起的鸳鸯坟!万万莫要靠近!那是……那是……
他像是费了天大的劲,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带着说不出的惊恐:那是周家祠堂管着的……阴……阴婚!
说完二字,他仿佛用尽了力气,额头直冒冷汗,又慌慌张张补了一句:犯了忌讳,要倒大霉的!周家……周家规矩严,惹不起的!
他话里对那的惧怕,明明白白,像是刻在骨子里,绝不是装出来的。
那是一种长年累月活在阴影下,生出的本能恐惧。
他不敢再多说,匆匆收了碗筷,几乎是逃也似的躲回柜台后,背对着他们,肩膀还在微微发抖。
堂屋里一时只剩北忘和南灵两人,还有窗外越发浓重的雾气,和山涧永不停歇的哗哗水声。
昨夜那队诡异的送亲队伍,今早掌柜这番充满恐惧的只言片语,让这柳荫镇的清晨,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