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栈房中,窗外梨园埠的喧嚣也随着夜深渐渐平息,只余远处零星的犬吠,和檐头未干的雨水滴在青石板上的单调声响。
北忘坐在桌旁,就着油灯昏黄的光,慢慢擦拭先前布阵时沾了朱砂的毛笔。
他脑中还浮现着畅音阁里那动人心魄的一幕。
云飘飘倾尽魂灵的唱演,和她最终消散时那满足平和的面容。
他放下笔,轻叹一声,语气里带着历经此事后的复杂感触,对静立窗边的南灵说道:
“如今细想,那云飘飘……她这份执念的由头,倒不是起于什么歹意,反倒是源于对唱戏这门艺道,一份到了极处的……‘痴’。”
他略作停顿,似在理清思绪:“这份痴太深,太重,成了魔障,叫她死后魂魄不得安宁,滞留人间。
甚至做出附人身、吸元气的事来。这般损人根基,确有错处。”
他的目光有些悠远,仿佛能穿透墙壁,看见那位对艺道痴迷一生的坤伶:“可她最后……却也留下了一份‘馈赠’。
将她视若性命、琢磨一生的艺道精髓,那些最珍贵的心得与领悟,毫无保留地传给了沈墨颜。
这等于是将她自家最宝贝的东西,拱手相赠,只为那戏能有人接着唱,唱得更好。”
他看向南灵:“你说,这究竟是恶,还是善?似乎,很难用一句话断个分明。”
南灵静静听着,双眼映着窗外微弱的夜色。
北忘的话语,连同整个云飘飘事件的始末,在她灵台深处翻涌、碰撞、重新拼合。
云飘飘对完美艺道的极致追求(可归于强烈情意驱使),她对沈墨颜生出的“艳羡”之心(看重她的天分与潜质)。
她的附身行径(对宿主造成损害),她最终的技艺传承(对宿主产生长远益处)。
这些看似矛盾的信息,无法简单地归入“善”或“恶”的单一范畴。
静默片刻,南灵转向北忘,用她那特有的、陈述辨析结果般的平缓语调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屋内清晰可闻:
“‘艳羡’之心,与‘馈赠’之举,可在同一魂识之中并存,推动不同时刻的行事。”
她略作停顿,似在归纳最终的论断:
“执念,可为根本推力,导引个人行事。而此行所生结果,具多面之相,需依具体情境、所涉对象、长远影响等诸多路数综合权衡。
难以单凭‘善恶’二字截然划分。”
她的眼眸依旧空茫,但话语指向一个更复杂的认知:
“情意之账,存有许多……难以非对即错断个分明的混沌地界。”
她开始认识到,在这由情意与执念交织的人世,许多事,便如墨迹入水,浓淡交织,边缘模糊,难用利刃一分为二。
在梨园埠又歇了两日,待北忘自觉伤势无碍,二人便收拾行装,准备继续南行。
动身前,在客栈用早饭时,听得邻桌茶客闲聊,说起畅音阁近况。
道是那沈墨颜沈大家,自前几日称病告假后,再未登台,听戏班里头传话,说是闭门养病去了,身子亏虚得紧,怕要调养好些时日。
锦云班的戏目暂由其他几位角儿顶着,虽也精彩,总觉欠些火候。
至于那夜子时过后,曾有隐约戏音自畅音阁传出的奇闻,渐渐成了梨园埠戏迷口中半真半假的轶事,为这水陆码头又添了些谈资。
北忘默然听着,未发一言。用过饭,他让伙计结了房钱,同南灵一前一步出客栈。
时辰尚早,埠头街道却已热闹起来。卖早食的吆喝,赶着去码头做活的脚夫,还有匆匆往各戏园茶楼张罗的伶人杂役,凑成一派热闹街景。
行过一家门面不大、却收拾得齐整的胭脂铺时,北忘脚步微顿。
那铺子柜台上摆着一排打开的胭脂盒,彩釉小瓷罐盛着,颜色从浅粉到深红各具,晨光下泛着细腻柔和的光泽。
这是梨园埠特产,因唱戏的多,对妆扮物事需求大,连带着胭脂水粉生意也兴旺,做工用料都颇讲究。
北忘在铺前站了片刻,目光扫过那片红粉之色,随即抬脚进店。
他未多言,只伸手指了指其中一盒颜色最鲜亮、似初绽石榴花的胭脂。
掌柜的是个中年妇人,见客上门,忙堆笑迎前,见北忘所指,便笑道:“客官好眼力,这是新到的‘醉胭脂’,颜色最正,用料也顶好,不少角儿都爱用这个色。”
说着,利索地用干净桑皮纸将胭脂盒仔细包好递来。
北忘接过那小小、犹带脂粉香的纸包,付了钱,也未细看,顺手揣入怀中,动作自然,仿佛只是随手买了件寻常物事。
只那胭脂盒不大,置于怀内,隔着衣料,似能觉出那一点带着颜色的小小存在。
他走出铺子,南灵正静静立在街对面等候。
她的目光,在北忘出铺时便落在他手上,随即移向他将纸包收入怀中的动作。
她面上仍无表情,空茫的双眼也看不出半分心绪。
只是,她的视线在那盛着胭脂、微有鼓起的衣襟处,停留了一瞬。
比看路边摊贩,比看过往行人,甚至比看那些精巧机关物时,停留的工夫,都要稍长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而后,她便移开目光,望向街道前方,仿佛方才那极短暂的注视从未发生。
北忘也未解说这胭脂的用处,或许他自家也未想得十分明白。
二人依旧默然,汇入街上人流,朝埠头行去,打算寻船离开这梨园埠。
晨光熹微,将二人身影投在青石板上。
那盒新买的胭脂安安稳稳卧于北忘怀中,颜色鲜亮,似一个未说破的隐秘,或是一桩关乎颜色与好看的、拙朴而含蓄的开端。
前路尚长,或总有派上用场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