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往回拨一些。
处置完那小小的意外,将躁动的行尸重新“安抚”归位后。
北忘的目光并未立时收回。
他像是寻常活动脖颈般,视线状似无意地、轻飘飘扫过道路两旁。
月光描出他年轻却沉定的侧脸轮廓,鼻梁挺直,下颌线条干净利落。
他的目光,最终若有分量般,落在了南灵藏身的那片浓黑树影里。
他并非真用肉眼看穿了她——
南灵的藏身功夫几近与夜色融在一处,气息同暗影、夜风、草木吐纳合为一体,寻常人乃至寻常修行之士,即便走到跟前,也未必能觉察分毫。
但北忘不同。
他常年行走于阴阳边界,与亡者为伴,与寂寥相随,对周遭动静的感知早已磨得如同山兽般警醒。
那不单倚仗眼耳,更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
就在方才,野兔惊扰、行尸异动、他出手镇住、气劲激荡的刹那。
他分明感觉到,道旁那片原本“空空如也”的暗影里,泛起了一丝极细微、却不容忽略的涟漪。
一股极特别的气息。
非生,非死。
并非活人那炽热蓬勃的性命之火,也非游魂野鬼那或怨毒或迷茫的阴森鬼气,更非山精野怪那带着野性的灵韵。
那是一种……冰冷的、纯粹的、近乎绝对的“静”。
像是深潭底下万古不变的寒水,又像是星穹深处永恒的虚空。
这气息与他往日接触过的任何存在都全然不同,仿佛超然于这纷乱的阴阳两界之外,只是个纯粹的、默然的“观看者”。
他的目光在那片暗影的方向停留了不过一瞬。
月光下,能看清他清亮的眼眸里,没有常人撞破隐秘时应有的惊怕,也没有对那些“非人之物”常有的厌弃或戒备。
那眼神里,只有一丝极淡的、如同匠人发现新奇物事般的打量,以及一种仿佛对世间任何奇异存在都已习以为常的明了。
他这份远超年岁的从容,是在无数夜路、与异类往来中沉淀下来的。
而在那片暗影深处,南灵静静地“接”住了这道目光。
她能看见他眼中映出的清冷月华,如同两汪盛着星子的寒潭。
她更能“觉”出,那目光里含着的意绪——
纯粹的、不带任何成见的探看,一种平等的、对未知事物的端详。
这感觉,与她过去十七年里承受的所有目光都迥然不同。
镇上人看她,眼神里是混杂着惧意、排斥、嫌恶,如同看待一个不祥的怪胎,一件需被隔开的残次物。
爹娘看她,眼神里是交织着疼惜、忧虑、无奈乃至一丝日渐增长的畏怯,复杂得让她无从分解。
而眼前这后生的目光,却简单、直接、干净。
就像她平日观察一只罕见的虫豸,一株形态古怪的草木,仅仅是想“知道”它是什么,如何行事,不带任何额外的情意评断。
这种纯粹基于“观看”本身的注视,于她而言,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舒坦”的体验。
这与她自身存在的根本路数——观看与记取——生了某种奇妙的应和。
隔着十几步的距离,隔着浓郁的夜色与清辉的月光,一个周身笼着温暖白光、引渡亡者的后生。
与一个隐于绝对暗影、气息冰冷的姑娘,完成了一回无声的、跨越了常理认知的隔空“对望”。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有气息与目光在寂静的空气里短暂交叠、碰触。
北忘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暗影中的存在,似乎并无歹意,也无意阻拦他的去路。
那股冰冷纯粹的气息,虽然奇特,却异常平稳,并未散出任何伤人惑人的意思。
就像道旁的一块异石,虽然形状特别,但它就在那儿,不碍事,也不主动招谁。
他并未上前查探,也未出声相问。
常年与异类往来的经验告诉他,很多时候,保持分寸、互不打扰,才是维系阴阳平和与自身安稳的道理。
尤其是对着这种全然未知、气息奇特的存在,贸然靠近并非明智之举。
于是,他极其自然地收回了目光,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停顿,真的只是夜风的一次小小嬉闹,吹动了他的发丝,也牵动了他的视线。
他重新凝神于前路,手中引魂幡微扬。
“叮铃——叮铃——”
悠扬的铃声重又响起,带着某种抚慰人心的古老节拍,打破了方才那片刻凝滞的寂静。
他迈开步子,步履稳当如旧,引着身后那支默然而齐整的队伍,继续朝着乱葬岗深处行去。
脚步声“哒、哒”,铃声“叮铃、叮铃”,交织成这夜色荒野中唯一的响动,渐行渐远。
将那抹靛蓝色的挺拔身影和那一串僵硬的蹦跳影子,渐渐融进更深的黑暗与雾气之中,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直到那铃声微弱得几乎不闻,周遭只剩虫鸣与风声,南灵才缓缓地、如同从深水中浮起般,从那棵老槐树的暗影里完全显出身形。
月光重新照在她身上,将她清冷的面容映得一片素白。
她依旧站在原地,望着队伍消失的方位。
空茫的眸子里,头一回没有映出具体的物事,而是残留着方才那一刹那的“知觉”——
那温暖的白光,那纯粹探看的目光,那利落准当的铜钱,那与死亡为伍却满是生机的矛盾气息……
这些纷乱的、无法立时用既有“规矩”全然分解的讯息,如同乱絮,在她那精密运转的内里盘绕、冲撞。
她低下头,摊开自家的手掌,看着月光在掌心投下的小小暗影。
这个夜晚,似乎和以往有些不同了。
那只冒失的野兔,那支沉默的队伍,那个特别的少年……
像是一颗投进她寂静心湖的石子,涟漪虽微,却实实地扩散开去。
她不知这意味什么,只是本能地将这一切,连同那后生离去时最后映入她感知的、那抹温暖而坚定的白光背影,都清楚地、完整地记取下来。
做完这些,她转过身,步履依旧轻悄无声,顺着来时的路,向镇西头那座孤清的小院走去。
夜色重新将她包裹,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但有些相逢,一旦开始,便已在命数的轨迹上,留下了印记。
这茫茫人世,浩浩幽途,她这条孤清的路,似乎从这一刻起,不再只她一人独行。
前头等候她的,将是更见风波、也更难测度的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