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就这么顺着这触感漫开,像暮色里悄然蔓延的雾气,漫回了许多年前那个同样染着薄暮的巷弄。
那时的他还没束起长发,墨色的发丝随意披在肩头,更不知灵力为何物。
肩头总搭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衫,领口磨出了软乎乎的毛边。
怀里常揣着本卷了角的旧书,书页边缘被手指摩挲得发暗,连扉页上的字迹都晕开了些。
每当天擦黑时,他总爱搬个矮矮的小马扎坐在院门口。
他支着下巴望着天,手肘撑在膝盖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马扎边缘的木纹,看暮色从巷口那棵老槐树的枝桠间漫上来。
起初只是淡淡的灰,像宣纸上不慎晕开的淡墨,顺着枝桠的缝隙一点点往下淌。
转眼间就染浓了半边天,连墙根下的青苔都被浸成了深绿,透着潮湿的凉意。
风也跟着沉了性子,不再是白日里轻飘飘的模样,裹着墙根下积了一天的凉气,顺着巷弄的缝隙钻进来。
扫过他敞开的颈窝时,能激得人打个激灵,连鼻尖都泛起一阵清冽的冷。
他便慌忙把布衫的领口往紧里拢了拢,指尖捏着粗糙的布面,感受着布料下温热的皮肤。
他就那么支着下巴望了许久,忽然就琢磨起“名字”这回事来。
哪有什么天生就带名字的物件呢?
就像巷口那棵老槐树,刚栽下时不过是根细弱的苗。
枝桠歪歪扭扭地朝着太阳,连路过的孩童都懒得多看一眼,只当是路边随意长的野草。
是后来一年年扎根,雨水浇着,日光晒着。
树干慢慢粗壮得能容两人合抱,树皮上裂开深深的纹路。
枝桠也张牙舞爪地遮了大半个巷口。
街坊邻居才顺着它那总往南歪的模样,随口叫了声“歪脖子槐”。
这名字没什么讲究,却比任何文雅的称谓都来得亲切。
——夏日里街坊们搬着竹椅在树下摇着蒲扇乘凉。
谁家孩子跑远了,扯着嗓子喊一声“去歪脖子槐底下等”。
不用多说,大家都知道是哪儿。
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总爱抱着老槐树粗糙的树干往上爬。
树皮蹭得手心发疼,却能在枝桠间找到藏着的蝉蜕。
那时的“歪脖子槐”,是刻在童年里的伙伴。
人这一辈子,更是把“名字”的分量揣得真切。
他记得隔壁张婶家添孙子时,为了给孩子起名,家里热闹了好几天。
张婶每天揣着个布兜子,里头装着本翻得卷边的字典,逢人就拉着商量:
“你说叫‘安’好,还是‘宁’好?”
她捏着洗得发白的布兜,指腹反复摩挲着布面上磨出的毛球,指着襁褓里皱巴巴的小家伙,眼睛亮闪闪的:
“叫‘安’!平平安安比啥都强!”
张叔则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烟杆在鞋底上敲了敲,烟灰簌簌落在地上:
“‘宁’好!安宁安宁,日子才能稳当!”
两人就这么拌了三天嘴,最后还是请了巷尾私塾的老先生来。
老先生戴着老花镜,捧着《论语》翻了半晌,眯着眼捋着下巴上的山羊胡,慢悠悠道:
“平安是福,就叫‘安’吧。”
这才敲定了名字。
那孩子满月时,张婶端着个红漆托盘,上面摆着红通通的鸡蛋。
挨家挨户地送,走到他家门口时,还特意把鸡蛋往他手里塞:
“来,小尘,吃个蛋,沾沾我们家安安的福气!”
那“安安”两个字,从张婶嘴里说出来,比巷口糖铺卖的蜜糖还甜。
前阵子回巷里的老周,也是个把名字藏着故事的人。
老周年轻时出去闯荡,把爹娘给起的“狗蛋”改成了“周毅”。
那天午后,老周蹲在“歪脖子槐”下,后背靠着粗糙的树干,给围着他的一群孩童讲外头的事。
他手里攥着个麦秸编的草帽,讲到被地痞讹诈。
走投无路时,就猛地攥紧拳头拍了拍膝盖,草帽都差点掉在地上:
“那时候就想着,改了‘毅’字,就不能认怂!得争气!要挺住’!”
孩子们听得入了迷,伸手扯他的衣角,他就哈哈笑着把孩子揽进怀里。
如今再听人喊他“狗蛋”,他依旧会哈哈笑,可眼里却少了几分亲近。
——毕竟“狗蛋”是乡野间的随意称呼,而“周毅”,是他在风雨里挣来的骨气。
巷子里的人,更是把名字和日子缠在了一起,分不开也拆不散。
那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货郎,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就会从巷口经过。
他的担子用粗麻绳捆得结实。
一头装着针头线脑,一头摆着糖糕蜜饯。
担子两头挂着的铜铃“叮当、叮当”响得脆生,隔着两条街都能听见。
货郎总扯着嗓子喊“王记杂货嘞——”,声音带着点沙哑,却透着股子精气神。
那“王记”两个字,是他爷爷传下来的。
听说早年他爷爷推着独轮车卖面粉,布袋上用红漆印着歪歪扭扭的“王”字,时间久了,街坊们就都认了“王记”的招牌。
如今货郎的担子里货物换了一茬又一茬。
可那“王记”的吆喝声里,还带着老面粉袋特有的麦香,听着就觉得踏实。
他小时候总攥着铜板等货郎来,踮着脚尖趴在担子边。
看着货郎从木匣子里拿出糖糕,油纸包着,递到他手里时还带着温热。
还有巷尾绣坊的李姑娘,大家都爱叫她“巧手李”。
这名号可不是凭空来的,是凭着一双巧手绣出来的。
数年前巷里赵家办喜事,新媳妇穿的嫁衣就是她绣的。
红缎子上的鸳鸯,翅尖沾着淡粉的桃花。
连羽毛的纹路都一根一根绣得分明。
用金线勾勒的轮廓在阳光下闪着光,风吹过嫁衣时,那鸳鸯像是要扑棱着翅膀飞起来。
有回他路过绣坊,忍不住凑在窗边看她做工。
只见她坐在临窗的绣架前,指尖捏着细细的绣花针,线在青布面上灵活穿梭。
手腕轻轻一转,针尖挑着丝线往上一勾,一朵小巧的兰草就露了雏形。
她低头时,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眉眼,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握着针的手上,连指节都透着认真。
她绣累了,就抬手揉了揉眼睛,指尖蹭过眼角,又立刻拿起针线继续。
——这样的手艺,这样的专注,配得上“巧手李”这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