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大顺皇宫。
凛冽的寒风卷过新髹的宫墙,却吹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躁动与肃杀。偌大的演武场上,旌旗猎猎,甲胄铿锵。一队队顺军精兵正在进行开拔前的最后操演,长矛如林,刀光映雪,粗犷的号子声震四野。
皇宫正殿,昔日秦王府的承运殿,如今已换上“武英殿”的匾额。李自成身着赭黄常服,未戴冠冕,踞于铺着虎皮的龙椅之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殿下,刘宗敏、李过、谷英、刘芳亮等一众武将顶盔贯甲,分列两侧,人人脸上都带着亢奋与急切。文官之首牛金星、军师宋献策则身着簇新袍服,立于武将之前。
“陛下!”刘宗敏声若洪钟,率先出列,抱拳道,“各营将士已整备完毕,粮草军械大部运抵潼关、陕州!儿郎们个个摩拳擦掌,只等陛下一声令下,便可东出潼关,直取北京,掀翻那朱明的鸟朝廷!”
李过紧随其后,语气沉稳中透着锋芒:“探马回报,北直隶明军兵力空虚,卫所糜烂,京营更是不堪一击。朱由检小儿坐困孤城,已成瓮中之鳖!我军当以泰山压顶之势,速战速决,以免节外生枝。”
李自成目光扫过麾下这群随着他南征北战、走到如今这一步的老兄弟,胸膛中豪气翻涌。他从陕北一路杀到西安,登基称帝,如今眼看那梦寐以求的北京城就在前方,岂能不激动?
“好!”李自成猛地一拍扶手,站起身来,声音洪亮,“朱明气数已尽,合该俺大顺取而代之!刘宗敏、李过听令!”
“臣在!”二人踏前一步,声震屋瓦。
“命你二人为北伐前锋,各率精兵五万!刘宗敏出潼关,经山西,克太原,下大同,出居庸关!李过出武关,经河南,克怀庆,彰德,入北直隶!两军务于二月下旬会师于真定、保定一带,合围北京!”
“臣领旨!”刘宗敏、李过轰然应诺。
“其余各将,随朕亲率中军二十万,随后策应!牛金星、宋献策随军参赞军务!”
“臣等遵命!”殿内响起一片山呼万岁。
牛金星此时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大军倾巢而出,后方亦需稳固。西安乃根本重地,需留大将镇守。此外,河南北部,磁州镇林天所部,虽兵力不过万余,然观其据守黑山堡、且又先后击败我方刘宗敏、谷英将军,并收降了田见秀那厮部众,战力不容小觑,地处要冲,若在我军北上之后有所异动……”
提到林天,李自成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刘宗敏的脸色也瞬间阴沉下来。前后两次败于林天,是他心头的一根刺。
李自成大手一挥,打断了牛金星:“林天?疥癣之疾耳!朕如今首要之敌,是北京城里的朱由检!只要拿下北京,明朝就算完了!届时天下震动,传檄可定,他林天若识相,或可许他一个侯伯之位,若冥顽不灵,大军回师,碾碎他便了!”
他看向谷英:“谷英,着你率本部三万人马,并节制湖广部分驻军,留守西安,兼防河南。给朕盯住林天,只要他不主动挑衅,暂不必理会。待朕拿下北京,再作计较!”
谷英出列抱拳:“末将领命!”
李自成志得意满,仿佛那北京的龙椅已近在咫尺。“传令下去,三军饱食,明日祭旗,后日……大军开拔!”
“万岁!万岁!万岁!”
激昂的呼声回荡在武英殿内,预示着又一场席卷天下的风暴即将来临。
……
同日,北直隶,真定府与顺德府交界处,黑山堡。
相较于西安的喧嚣与躁动,黑山堡内外弥漫的是一种外松内紧的凝重气氛。堡墙明显经过了加高和加固,城墙后架设着新铸的火炮,炮口幽深,指向远方。堡外新开辟的校场上,即使是在这寒冬时节,操练也未曾有一日停歇。整齐的号子声,火铳射击的爆鸣声,以及军官粗犷的训斥声交织在一起,显示出这支军队迥异于寻常明军的纪律与活力。
总兵府议事厅内,炭火盆烧得正旺,驱散着北地的严寒。林天坐在主位,下面坐着王五、陈默、韩承、张慎言、周青等核心班底。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杯热茶,但无人去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周青身上。
“西安方面最新消息,”周青声音平稳,条理清晰,“李自成已于三日前定下北伐方略。前锋刘宗敏、李过各率五万精兵,分别自潼关、武关而出,目标直指山西、河南,最终会师于真定、保定,合围北京。李自成自率中军二十万随后策应。留守西安及负责监视我军的是其部将谷英,兵力约三万人。”
“二十万……三十万大军……”韩承倒吸了一口凉气,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这个数字依然带来了巨大的压迫感,“旌旗蔽日,投鞭断流啊……”
陈默脸上伤疤抽动,冷声道:“兵力虽众,多为裹挟之众,真正可战之精兵,不会超过十万。但其势已成,北直隶明军,绝难抵挡。”
王五看向林天:“主公,北京……怕是守不住了。我们是否要派兵进京勤王……”
还未等林天决断,韩承插话道:“此时派兵前去已如杯水车薪,无异于以卵击石,不若我们书以密信一封,劝谏皇帝放弃京师,南下暂避闯军锋芒”
林天微微颔首,目光沉静。
他深知历史的走向,也明白崇祯的性格缺陷。南迁是唯一可能延续明朝国祚、并为磁州镇争取战略空间的选择,但成功的希望极其渺茫。然而,这一步必须走,无论是对天下大势,还是对磁州镇未来的道义立场,都需要有这么一个“劝谏”的过程。
“那就先寄以书信,给咱们的陛下陈明利害,若事不可为,我们再行出兵”林天做出了决议。
“周青,此事你来安排,用我们最快的飞奴(信鸽),选两名最精干机灵的信使,双线并进,务必在五日内,将此信秘密送至京城,想办法递到通政司,或者……看看能否通过其他渠道,直达天听。”
周青闻声立即回应:“属下明白!立即去办!”
信使在当天午后便带着密信和飞奴悄然出发,混在往北的行商队伍中,消失在茫茫雪原之上。
……
崇祯十七年,正月二十五。北京,紫禁城。
乾清宫西暖阁内,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冷和压抑。崇祯皇帝朱由检穿着一身半旧的龙袍,眼眶深陷,面色灰败,正对着一份刚刚由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军报发呆——大同总兵姜镶降贼,山西门户洞开。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早已紧绷的神经。西安僭号,山西告急,河南糜烂,朝堂之上却依旧是争吵推诿,拿不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略。国库空虚,粮饷不继,他甚至连犒赏京营士兵的银子都凑不出来。
就在这时,司礼监太监王承恩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封密封的信函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异样。
“皇爷,通政司刚收到一份……一份奇怪的密奏。”王承恩低声道,“是磁州镇总兵林天,通过特殊渠道加急送来的。”
“林天?”崇祯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随即又被疑虑覆盖。这个林天,他印象复杂。一方面,此人确实能打,以微末之兵屡挫流寇;但另一方面,此人行事往往出格,不听调遣,隐隐有割据之势,让他心中颇为忌惮。此刻送来密信,意欲何为?
“呈上来。”崇祯的声音沙哑。
王承恩将信函奉上。崇祯拆开火漆,抽出厚厚一叠信纸,展开阅读。信中的字迹刚劲有力,言辞恳切,先是分析了当前危局,指出顺军势大,锋芒正盛,北京孤城难守,勤王之师远水难救近火。随后,笔锋一转,提出了那个让崇祯心头巨震的建议——“请陛下暂弃京师,效仿宋高宗故事,巡狩南京”。
信中详细阐述了南迁的利弊:利在可依托长江天险,整合南方丰沛的财赋和兵力,拉长顺军战线,使其后勤不继,民心不稳,届时或可联合各地忠义,徐图恢复。弊在暂时放弃北方,可能动摇天下人心,且迁徙途中或有风险。但信中指出,相较于困守北京,坐以待毙,南迁无疑是保留大明国祚、争取反扑机会的唯一希望。信末,林天甚至提到了可为圣驾南下提供一定的策应和掩护。
崇祯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这封信,像一把尖刀,剖开了他一直在逃避的血淋淋的现实。他何尝不知道北京危在旦夕?何尝不知道南迁或许是一条生路?但“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祖训,弃守祖宗陵寝的罪名,还有那可能背负千古的骂名,像一道道枷锁,牢牢地捆住了他。
他的脸色变幻不定,时而苍白,时而潮红。最终,那根深蒂固的刚愎与极度敏感的自尊占据了上风。
“荒谬!无耻!”崇祯猛地将信纸揉成一团,狠狠摔在地上,仿佛那是什么污秽之物,“让朕弃都南逃?让朕学那赵构?!林天!朕就知道他其心可诛!他这是要陷朕于不忠不孝之地!他这是为自己不肯奉诏勤王找的借口!”
王承恩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皇爷息怒!保重龙体啊!”
“息怒?你让朕如何息怒!”崇祯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在西暖阁内来回疾走,声音尖利,“朕是天子!是大明的皇帝!朕宁可死在社稷,死在列祖列宗面前,也绝不做那贪生怕死的逃君!让天下人耻笑!让青史留下骂名!”
他猛地站定,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纸团,厉声道:“拟旨!磁州镇总兵林天,危言耸听,摇惑人心,倡弃都南迁之谬论,其心当诛!着即革去总兵官衔,贬为庶民!令其戴罪立功,即刻率本部兵马北上勤王,若敢延误,视同附逆,天下共击之!”
王承恩心中哀叹,他知道皇帝这又是一时激愤之下的乱命,且不说如今圣旨能否出京,就算能出,磁州镇天高皇帝远,林天又岂会奉这种自毁长城的旨意?但这话他不敢说,只能磕头应道:“奴婢……奴婢遵旨。”
……
崇祯十七年,二月初一。
黑山堡,总兵府。
周青带来了北京方面的最新消息,包括那道语气极端、充满了崇祯个人愤怒的“革职勤王”旨意(旨意尚未正式发出,但内容已被情报网探知),以及皇帝在朝会上再次严词拒绝任何南迁提议,并下令“死守北京”的情报。
议事厅内一片沉寂。尽管早有预料,但崇祯如此决绝的反应,还是让众人感到一阵无力与悲哀。
“完了……”韩承喃喃道,“北京……没救了。”张慎言亦是摇头叹息,面露悲戚。
王五啐了一口:“这昏君!自己寻死,还要拉着所有人陪葬!”
陈默则看向林天:“主公,崇祯拒绝南迁,自绝生路。那道旨意……”
林天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愤怒的表情,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平静。他缓缓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地图前,目光扫过北京的位置,最终落在磁州镇及周边区域。
“崇祯有他的选择,我们,有我们的路。必要时,仍要想办法救他,握住大义名分,以便于我们今后的发展。”林天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那道旨意,就当从未存在过。从今日起,磁州镇一切照旧,但需进入最高战备状态。”
他的手指点在地图上:“李自成大军北上,其兵锋主要指向北京,短期内不会分散太多力量来对付我们。但我们也绝不能掉以轻心。王五,前沿防线,尤其是鹰嘴崖一带,需增派兵力,加筑工事,多备滚木礌石,火药,务必将通往我腹地的要道牢牢锁死!”
“末将领命!”王五肃然应道。
“陈默,新兵营加速训练,尽快形成战斗力。各营轮战备勤,确保随时可战!”
“是!”
“韩承,张先生,内政方面,流民吸纳甄别不可松懈,春耕在即,要确保屯田区能按时播种。所有物资,尤其是粮草、药材、铁料,加大储备力度!”
“属下明白!”
“周青,你的情报网,重心放在监视李自成主力动向,以及……山海关吴三桂部的任何异动上!我要知道他们每天的行程和决策!”
“必不负主公所托!”
最后,林天的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斩钉截铁:“崇祯和他的北京,已经做出了选择。那么,我们的未来,就只能靠我们手中的刀枪,和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来争取!静待天时!”
“谨遵主公之令!”众人齐声应和,声音中再无对朝局的幻想,只有对磁州镇未来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