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部的实习，如同一道沉重的闸门，轰然落下，将吕宋一此前所有的闲散与自由彻底隔绝。
这里与吕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没有可以插科打诨的张方易，没有带着好奇或仰慕目光的同事，甚至连空气都仿佛凝滞着严肃与规整。舅舅宋明风果然如吕宋一所料，没有半分徇私，直接将他丢进了最核心也最繁忙的综合规划司。呈现在他面前的不再是具体的项目方案，而是浩瀚如海的政策文件、宏观数据、行业分析报告，以及各种需要极高政治敏感度和理论水平的会议纪要。
工作强度呈几何级数增长。吕宋一几乎是连轴转，每天有开不完的会，写不完的报告，核对不完的数据。灯光常亮的办公室，敲击键盘的噼啪声，电话铃声，以及同事们压低声音的讨论，构成了他生活的全部背景音。他像一块被强行投入大海的海绵，拼命吸收着过去二十多年都未曾涉足的知识与规则，疲惫感如影随形。
压力不仅来自工作本身。
在他进入经济部的第三天，吕正雄的电话便直接打了过来。老爷子的声音透过听筒，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宋一，进了经济部，就要有吕家继承人的样子。眼光放长远，心思要沉静。哪些是该做的，哪些是不该碰的，你要拎得清。” 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尤其是个人问题上，要注意影响。有些人，背景不清不楚，过于接近，对你、对吕家的声誉都没有好处。”
爷爷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吕宋一因与吴念关系进步而带来的些许暖意。他握着手机，指节微微泛白，语气却维持着平静：“爷爷，我知道该怎么做。”
他当然知道爷爷指的是谁。这种提醒，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他在与吴念本就因忙碌而减少的相处中，更添了一层无形的桎梏。
这天傍晚，他原本和吴念约好一起吃晚饭。他已经连续加班好几天，难得今天能准时下班，心中充满了期待。然而，就在他准备离开办公室的前一刻，一个紧急会议通知下来，涉及一项突发的国际贸易摩擦应对策略，要求综合规划司全员参加。
吕宋一看着通知，眉头紧锁，深吸了一口气，还是走到走廊尽头，拨通了吴念的电话。
“念念，”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歉意，“对不起，临时有个紧急会议，今晚……恐怕不能陪你吃饭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吴念一如既往清冷平静的声音：“没关系，工作要紧。你忙你的，记得抽空吃饭。”
她的理解让他心头一松，却又涌起更深的失落。他宁愿她抱怨几句，甚至发点小脾气，也好过这样冷静理智的“没关系”。这让他感觉，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重，重到可以让她因为一次爽约而流露出明显的情绪。
“开完会我给你电话。”他低声道。
“好，你先忙。”吴念应道，随后挂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吕宋一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揉了揉眉心。她总是这样，独立得让人心疼，也……让人有些无力。
京大图书馆，灯火通明。
吴念挂断电话，看着屏幕上“吕宋一”三个字，轻轻抿了抿唇。说不失落是假的，她甚至特意调整了今天的学习计划，空出了晚上的时间。但她也明白，他如今身处的位置，身不由己是常态。她将心底那点细微的涩意压下，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摊开的书本和资料上。
她最近在做一个复杂的数学建模项目，遇到了一个瓶颈，关于动态系统稳定性分析的部分，有几个关键参数始终无法优化到理想状态。
“念念？”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吴念抬头，看见林远拿着几本书，站在桌旁，眼神温和地看着她。
“林远哥。”吴念有些意外，随即笑了笑，“你怎么来我们图书馆？”
“嗯，查点资料。”林远的目光落在她摊开的草稿纸上，上面写满了复杂的公式和符号，“遇到难题了？”
吴念点点头，指了指困扰她的部分：“这个模型，这里卡住了。”
林远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仔细看了看她的推导过程。他虽然不是这个方向的，但数学基础极为扎实，思维缜密。两人就着这个问题低声讨论起来。林远提出了几个不同的思路，从另一个角度切入，虽然未必能直接解决问题，却给了吴念新的启发。
“或许可以尝试引入一个反馈调节因子，削弱这个参数的敏感性……”林远拿起笔，在草稿纸的空白处写下几行推导。
吴念凝神看着，眼睛渐渐亮了起来：“有道理！这样虽然增加了计算量，但可能从根本上改善系统的鲁棒性……”
两人沉浸在对学术问题的探讨中，忽略了时间的流逝，也忽略了图书馆门口悄然出现的一道身影。
吕宋一开完那场冗长的紧急会议，身心俱疲。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吴念那句平静的“没关系”，以及爷爷的警告。鬼使神差地，他没有回君悦府，而是让司机将车开到了京大。他想见她，哪怕只是看一眼，或许就能驱散一些疲惫和烦闷。
他走到图书馆楼下，仰头望了望吴念常去的那个阅览室窗口，灯还亮着。他步履有些沉重地走上去，推开阅览室的门。
目光扫过，几乎立刻就定格在了靠窗的那个位置。
吴念确实在那里。但她的身边，坐着林远。两人挨得很近，头几乎凑在一起，共同看着摊在桌上的一份资料。林远正指着某处低声说着什么，吴念侧耳倾听，不时点头，眼神专注，甚至带着一丝……欣赏？
那一刻，连日积累的疲惫、压力、因爽约而产生的愧疚、以及爷爷警告带来的烦躁，还有内心深处对林远这个“青梅竹马”一直存在的不安，如同被点燃的引线，轰然炸开。
他大步走过去，脚步声在安静的阅览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吴念和林远同时抬起头。
吕宋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底却像是结了一层冰霜。他的目光在吴念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落在林远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冰冷的弧度，语气里的尖酸几乎不加掩饰：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你和你的‘远哥哥’切磋学术了？”
阅览室安静得落针可闻。吕宋一这句话像一块冰投入热油，瞬间凝固了周围稀薄的空气。
吴念明显愣住了，看着吕宋一布满寒霜的脸和眼底那抹毫不掩饰的讥诮，她蹙起了眉。林远的脸色则白了白，下意识地站起身，嘴唇动了动，想解释什么，但在吕宋一极具压迫感的视线下，终究没能发出声音。
“吕宋一，”吴念放下笔，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明显的不悦，“你胡说什么？”
“胡说？”吕宋一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刺骨的凉，“我会议一结束就赶过来，看来是多余了。你们继续，我不打扰。”
他说完，转身就要走。那背影僵硬，透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决绝。
吴念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又气又无奈。她知道他最近压力大，也知道他是因为在意才会口不择言。她快速对林远低声道：“林远哥，谢谢你的思路，我再自己琢磨一下。今天先到这里吧。” 然后抓起自己的书包，快步追了出去。
“吕宋一！你等等！”
在图书馆楼下，清冷的夜风中，吴念拉住了吕宋一的手臂。
吕宋一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吴念绕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那张紧绷的俊脸。路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格外疲惫，也格外……幼稚。
她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带着点哄劝的意味：“你吃错药了？我和林远哥就是在讨论数学问题，正好在图书馆碰到了。你至于发这么大火吗？”
吕宋一垂下眼眸，看着吴念。她清澈的眼底带着一丝责备，但更多的是一种试图化解矛盾的耐心。她很少用这种带着点撒娇意味的语气跟他说话。若是平时，他早就心花怒放，顺势将她搂进怀里了。
但此刻，林远和她并肩而坐、低声交谈的画面，如同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口。那种学术上的默契，是他暂时无法介入的领域，这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和无力。
“讨论问题需要靠那么近？”他语气生硬，别开脸，但紧绷的下颌线条稍微缓和了一些。
吴念简直要被他气笑：“图书馆那么安静，不靠近点说话难道要大喊大叫吗？吕宋一，你讲点道理好不好？” 她伸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我饿了，你答应我的晚饭，打算怎么补偿？”
看着她略带委屈的眼神和扯着他袖子的小动作，吕宋一心头那团熊熊燃烧的妒火，像是被浇了一瓢温水，虽然未能完全熄灭，但至少不再那么灼人。他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攥在掌心，语气依旧有些硬邦邦，但已没了刚才的尖刻：“想吃什么？”
“学校后门那家砂锅粥吧，暖和。”吴念从善如流。
“……好。”
吕宋一拉着她往停车场走，脸色缓和了不少，甚至主动提起了会议的一些无关痛痒的内容。吴念配合地听着，偶尔回应几句。
表面上，这场因醋意引发的风波似乎已经平息。吴念的耐心和一点点的撒娇，像柔软的丝绸，暂时包裹住了吕宋一尖锐的情绪。
然而，只有吕宋一自己知道，那根刺并没有消失。坐进车里，他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夜景，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厉色。
他拿出手机，避开吴念的视线，快速给张柏发了条信息：【查一下京大化学系一个叫林远的研究生。给他找点“事情”做，让他忙起来，别总有闲工夫往图书馆跑。】
信息发送成功。他收起手机，侧过头，看着吴念安静的侧脸，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仿佛这样就能确认她的存在，驱散那份因林远而产生的、隐秘的不安。
车厢内一片静谧，但某种暗流，已在无声无息中涌动。吕宋一知道，有些障碍，需要用他的方式去清除，即使那方式并不那么光彩。而他与吴念之间，横亘着的，又何止一个林远？爷爷的警告，如同无形的网，正在缓缓收拢。他搂着吴念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