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换上一身水绿色的襦裙,鬓边插了朵素净的珠花,略施薄粉,瞧着还真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模样。她跟着引路的老妈子穿过抄手游廊,远远就听见后院洗衣房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和姑娘们的说笑声,便故意放慢脚步,露出几分怯生生的模样。
“这位姐姐,请问大奶奶住在哪处院子?我是她娘家侄女,刚从乡下赶来,一时迷了路。”陆青走到洗衣房门口,对着一个正捶打衣裳的丫鬟福了福身,声音柔得像水。
那丫鬟抬起头,见她穿着体面,说话客气,连忙停下手里的活:“原来是表小姐啊!大奶奶在静心苑清修呢,这会儿怕是不在院里。您要是不急,不如进来歇歇脚,喝碗茶?”
陆青正求之不得,顺势走进洗衣房。房里摆着好几口大木盆,几个丫鬟和奶妈正围着搓洗衣物,水汽氤氲中,满是皂角的清香。一个体态丰腴的奶妈——后来陆青才知道她叫胖婶——笑着往她手里塞了块刚蒸好的米糕:“表小姐尝尝,这是厨房新做的,甜糯得很。”
“多谢胖婶。”陆青接过米糕,小口咬着,眼神却不动声色地扫过众人,“说来惭愧,我还是头回进这么大的宅子,听我娘说,姑母在府里过得极好,就是……性子冷了些?”
这话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秋月撇了撇嘴:“表小姐是不知道,大奶奶这性子,也是被逼出来的。二十五年前她生下大少爷陈爽,您猜怎么着?那孩子长到五岁突然就傻了,后来更是癫狂得厉害,见人就打,药石都不管用。老门主嘴上不说,心里头哪能痛快?大奶奶自那以后就搬去静心苑,整日抄经,再不管府里的事了。”
旁边的春月也叹了口气:“还好二少爷争气,十岁就被武当山的道长看中,带出去修行,只是这都十几年了,一次也没回来过,怕是早忘了陈家喽。”
陆青捧着米糕,故作惊讶:“还有这事?那府里如今……就没个能承欢老门主膝下的?”
“怎么没有?”胖婶压低了声音,往左右看了看,“三姨娘不是正怀着呢吗?老门主都七十多了,听说三姨娘有了身孕,乐得好几夜没合眼,赏赐流水似的往她院里送。”
“三姨娘?”陆青装作好奇,“我倒是没听说过,她是……”
“她啊,”秋月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不屑,“原是城南‘醉春楼’的姑娘,被老门主赎回来的,论身份,哪比得上大奶奶和二姨娘?也就是运气好,肚子争气。”
正说着,春月突然拽了拽秋月的袖子,朝她使了个眼色,又瞟了瞟门外。秋月立刻闭了嘴,讪讪地笑了笑:“表小姐,瞧我们这嘴碎的,净说些不相干的。”
陆青心里一动,知道定有隐情,便故意叹了口气:“唉,说起来也是可怜,我姑母膝下就两个儿子,一个……一个那样,一个远走他乡。不像三姨娘,既有女儿,如今又怀了身孕,往后在府里的日子,定是风光得很。”
这话果然起了作用,胖婶忍不住啐了一口:“风光?我瞧着悬!昨儿个我去给三姨娘送衣裳,听见她跟大管家的儿子二赖子在屋里嘀咕,那语气……亲得跟什么似的。要我说啊,她这肚子里的,指不定是谁的种呢!”
“胖婶!”春月吓了一跳,“这话可不能乱说!二赖子是账房,管着府里所有开销,要是被他听见……”
“听见又怎样?”胖婶梗着脖子,“他平日里手脚就不干净,上个月还偷偷克扣了厨房的菜钱,被老门主骂了一顿,也没见收敛。三姨娘跟他走得近,谁知道是不是早就勾搭上了?”
陆青默默听着,心里已将这些信息串了起来:大奶奶失宠,因疯傻的大儿子被冷落;二姨娘的小女儿年纪尚幼,不足为惧;三姨娘出身青楼,却怀着身孕,且与掌管账目的二赖子关系暧昧。而那个疯傻的大少爷陈爽,自癫狂后便没了消息,是死是活?藏在哪里?
她放下吃了一半的米糕,笑着起身:“多谢各位姐姐和胖婶,我还是先去静心苑看看姑母,免得她惦记。”
众人客套着送她出门,陆青走出洗衣房,脚步看似随意,实则飞快地绕到后院僻静处。她记得刚进来时,看到静心苑后方有一片竹林,竹林深处隐约有个洞口,被藤蔓遮掩着,当时没在意,此刻想来,说不定就是关押陈爽的地方。
但她没有贸然前往,而是先往内堂方向走。这些家事看似琐碎,却可能藏着毒杀案的关键——一个被冷落的大奶奶,一个与账房关系暧昧的怀孕姨娘,一个掌管府中开销的可疑账房,还有一个失踪的疯傻大少爷……这其中任何一环,都可能与陈朗的死有关。
回到内堂附近,陆青找了个隐蔽的角落,换回自己的衣衫,快步走向沈玦所在的偏厅。此时沈玦正对着那枚假金印沉思,见陆青进来,抬眼道:“有收获?”
“收获不小。”陆青将在洗衣房听到的话一一告知,末了补充道,“我怀疑陈朗的大儿子陈爽没死,可能被藏在静心苑后的竹林密洞里。还有那个二赖子,既是账房,又与三姨娘不清不楚,说不定能接触到府中库房的药材,甚至……毒药。”
沈玦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大奶奶因儿子疯傻而失宠,会不会心怀怨恨?三姨娘若怀的真是二赖子的孩子,陈朗若是察觉,他们会不会铤而走险?还有那个疯傻的陈爽,二十五年前突然癫狂,会不会本身就与什么阴谋有关?”
“我还想再去竹林看看,确认一下密洞里是不是真有陈爽。”陆青道。
沈玦摇头:“不急。现在陈府上下都盯着我们,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你先去查查那个二赖子,看看他最近有没有采购过可疑的药材,或者与外人有过接触。至于大奶奶和三姨娘……”
他看向窗外,静心苑的方向隐在一片绿树之后,安静得有些诡异:“我亲自去拜访一下大奶奶。”
陆青领命而去,沈玦则换上一身常服,带着两个亲兵,往静心苑走去。刚走到苑门口,就见一个老嬷嬷拦了上来,语气恭敬却疏离:“沈大人,我们家奶奶正在抄经,不见外客。”
“我只问一句话就走。”沈玦目光平静,“二十五年前,大少爷陈爽癫狂,究竟是因何而起?”
老嬷嬷脸色微变,刚要说话,苑内突然传来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是一个女人压抑的哭声。老嬷嬷脸色大变,连忙往里跑:“奶奶!您怎么了?”
沈玦对视一眼,也跟着走了进去。只见静心苑的正厅里,一个穿着素色僧衣的妇人正坐在蒲团上,面前的佛经散落一地,地上是摔碎的茶盏。她头发花白,面容憔悴,见了沈玦,眼中没有惊讶,只有一片死寂。
“你想问什么?”妇人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是想问我儿子为什么疯?还是想问我是不是恨透了陈朗?”
沈玦没有拐弯抹角:“陈爽还活着吗?”
妇人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凄厉,听得人头皮发麻:“活着?跟死了有什么两样?被关在竹林的洞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连太阳都见不到……陈朗说他是陈家的耻辱,说他玷污了金刀门的名声,可他忘了,那孩子是怎么疯的!”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发出惊人的恨意:“是他!是陈朗!当年为了抢夺一本武功秘籍,杀了自己的师兄,被爽儿撞破,他就……他就给爽儿灌了药,让他变成了疯子!他以为这样就能掩盖真相,可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得沈玦心头剧震。原来陈朗的大儿子癫狂,竟是因为撞破了父亲的杀孽?那本武功秘籍,又是什么?
“那本秘籍现在在哪?”沈玦追问。
妇人却摇了摇头,眼神重新变得死寂:“不知道……或许早就被他藏起来了,或许……随着他一起死了。”她说着,低头捡起地上的佛经,喃喃道,“都结束了……一切都该结束了……”
沈玦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便转身离开了静心苑。走到竹林边时,他停下脚步,望着那片遮掩着洞口的藤蔓,心中已有了计较——陈爽或许知道更多秘密,但眼下更重要的,是查清二赖子与三姨娘的关系,以及那“金粉毒”的来源。
而此时的陆青,已经查到了关于二赖子的线索——他三天前曾去过城外的一家药铺,买了些活血化瘀的药材,但药铺掌柜说,他还问过一种极为罕见的“金屑”,说是要用来给三姨娘安胎补身。
“金屑?”沈玦听到这里,眼神骤然锐利,“看来,这二赖子不仅与三姨娘有染,极有可能就是下毒的凶手。他掌管账房,能接触到府中库房,买金屑也合情合理,而‘金粉毒’,正是以金屑为引炼制的。”
陆青点头:“我还查到,二赖子的远房表哥,在码头做苦力,经常与一些倭寇商人打交道。说不定那‘金粉毒’的配方,就是从倭寇那里得来的。”
沈玦看向内堂的方向,那里依旧静悄悄的,朱如还被押着,温如玉在慢条斯理地喝茶,舍奎缩在角落,三姨娘则躲在自己的院里,不见踪影。
“看来,是时候请二赖子过来聊聊了。”沈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意,“这场豪门恩怨,也该揭开最后的面纱了。”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照在那枚假金印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沈玦知道,抓住二赖子,或许就能找到毒杀陈朗的真凶,但他隐隐觉得,这背后还有更深的秘密——那本被抢夺的武功秘籍,陈爽口中的真相,以及二赖子与倭寇的联系,都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所有人都困在其中。
而他,必须亲手撕开这张网,无论网的另一端,连着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