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整整一天,说这梅海比西湖的桃花艳,比洞庭的荷花清,临走时还折了枝粉梅,说要夹在诗集里,让江南也闻闻这梅坞的香。”
沈砚之想象着那场景,不由得心驰神往。他取出画板,先勾勒出梅坞的轮廓,山岗的起伏、梅林的疏密,都在笔下渐渐清晰。秦伯在一旁看着,偶尔指点一二:“东边那片坡地,阳光最足,粉梅开得最艳,到时候要多着些胭脂色;西边的山坳背阴,白梅聚在那里,像堆着不散的云,得用淡墨衬出雪的白。”
两人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像风铃在雪里颤动。只见几个穿着红衣的姑娘,提着竹篮,踩着积雪往梅林深处去,篮里装着刚采的黄梅,香气顺着风飘过来,甜得人舌尖发颤。
“是山下村里的姑娘,来采黄梅做蜜饯呢。”秦伯笑着解释,“她们说,黄梅蜜饯要在梅花开得最盛时做,才会带着雪的清、花的香。”
姑娘们走近了,看见沈砚之在画画,都好奇地围过来看。其中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指着画板上的粉梅,脆生生地说:“先生画的粉梅不像呢,我们村的阿姐害羞时,脸颊比这粉梅红多了,像被夕阳吻过一样。”
沈砚之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那等梅花开了,我定把阿姐的模样画进粉梅里。”
姑娘们笑着跑开了,留下一路的黄梅香。秦伯望着她们的背影,叹道:“年轻真好啊,像这初开的粉梅,藏不住的鲜活。”他顿了顿,又说,“其实这粉梅,还有个名字叫‘女儿梅’。早年村里的姑娘出嫁,都会在嫁妆里放一枝粉梅,说它像姑娘的心,娇憨里带着韧劲,能在新家里扎下根,开出花。”
沈砚之听着,笔尖在粉梅的位置顿了顿,特意加了几笔暖调的胭脂,让那粉色里多了些羞涩的红,果然像极了少女含羞的面颊,藏着说不尽的娇憨与明媚。
两日后,梅潮如期而至。
天还没亮,沈砚之就爬上山岗。晨曦微露时,第一缕阳光穿过云层,落在梅林上,刹那间,漫山的梅花仿佛被点燃了。红梅最先苏醒,在朝阳里舒展花瓣,艳得像天边燃烧的霞,层层叠叠,将半个山坡都染成了绯色;白梅也不甘示弱,在背阴的山坳里绽放,素净的花瓣上还沾着残雪,风过时轻轻摇曳,像千树堆雪,又像万点星光;黄梅藏在枝桠深处,小巧的花苞鼓起圆润的肚子,香气在暖光里愈发浓烈,像打翻了蜜罐,甜得人心里发酥;粉梅则迎着阳光,把淡淡的红晕铺展到极致,花瓣边缘泛着金芒,真像无数个含羞的少女,在晨光里悄悄抬眼,把心事都藏进了笑靥里。
观景台上早已站满了人。有提着相机的摄影师,对着梅海不停按动快门;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拄着拐杖,望着梅树出神,眼角闪着泪光;还有像前日那样的姑娘们,穿着鲜艳的衣裳,在梅树下嬉笑打闹,身影与花色交叠,分不清哪是人,哪是花。
秦伯站在沈砚之身边,深深吸了口气,脸上是满足的笑:“你看,这才是梅坞的魂。红的、白的、黄的、粉的,各有各的艳,各有各的香,却凑在一起,把这银装素裹的世界,变成了最热闹的春。”
沈砚之拿起画笔,手却有些颤抖。眼前的景象太过壮阔,太过鲜活,笔墨仿佛都显得苍白。他索性放下笔,只是站着,望着漫山的梅花在风雪后绽放,感受着那幽冷的清香从四面八方涌来,钻进鼻腔,渗入肺腑,涤荡得心头一片空明。
他想起秦伯说的话,想起红梅的风骨、白梅的素净、黄梅的醇厚、粉梅的娇羞,突然明白,这四色梅,原是人生的四种模样——有人如红梅,热烈奔放,于绝境中开辟天地;有人如白梅,清冷淡雅,于喧嚣中坚守本心;有人如黄梅,内敛醇厚,于平凡中酿出甘甜;有人如粉梅,娇憨明媚,于岁月中藏着温柔。
而这银装素裹的世界,就像人生的寒冬,看似萧瑟,却藏着孕育新生的力量。梅在雪中开,人在难中长,都是于绝境中寻生机,于苦寒中酿芬芳。
日头升到正中时,梅海的香气达到了顶峰。沈砚之终于拿起笔,这一次,他没有刻意描摹花瓣的形态,只凭着心中的震撼与感悟,让笔墨自由流淌。红的像火,白的像雪,黄的像蜜,粉的像霞,墨色的枝干在其间穿插,像岁月的筋骨,支撑着这满世界的绚烂。
画完最后一笔时,他回头望去,秦伯正坐在木台的角落,眯着眼睛晒太阳,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像一尊与梅坞融为一体的雕像。远处的梅海里,姑娘们的笑声与梅花的清香交织在一起,风过时,花瓣簌簌落下,像一场彩色的雪,落在银白的大地上,也落在每个人的心上。
沈砚之突然觉得,自己不必再执着于画梅的魂了。因为这梅坞的梅,早已把魂刻进了他的骨里——那是于苦寒中不屈的傲骨,是于孤独中绽放的勇气,是于岁月中沉淀的温柔,是这幽冷的清香,涤荡尽世间尘埃后,留下的最纯粹的美好。
第五章:梅落香如故
梅潮过后,天气渐渐回暖。阳光透过变薄的云层,洒在梅坞的土地上,融雪汇成的小溪潺潺流淌,带着花瓣奔向远方,像给春天写了封流动的信。
沈砚之的《四色梅图》已近完成,只是在落款处迟迟没有下笔。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直到那日清晨,看见秦伯在梅树下扫落梅。
秦伯佝偻着身子,手里的竹扫帚轻轻拂过地面,将落下的花瓣归拢到一起。红梅的瓣像碎掉的霞,白梅的瓣像融化的雪,黄梅的瓣像凝固的蜜,粉梅的瓣像少女失落的胭脂,层层叠叠地堆在竹筐里,散发出比枝头更浓郁的香。
“这些落梅,可不能浪费了。”秦伯擦了擦额角的汗,笑着说,“红梅可以泡酒,白梅可以入茶,黄梅能做酱,粉梅最适合填枕头,睡在上面,连梦都是香的。”
沈砚之蹲下身,拾起一片粉梅的花瓣。花瓣边缘已有些发皱,却依旧带着淡淡的红晕,像少女褪去娇羞后,沉静下来的面容。他放在鼻尖轻嗅,香气里竟多了些泥土的温润,不像枝头时那般幽冷,反而带着种沉淀后的醇厚。
“秦伯,梅落了,会不会觉得可惜?”
秦伯将一捧落梅装进竹筐,拍了拍手:“花开花落,本就是常事。就像人会老,会走,但若能把香气留下,把念想留下,又有什么可惜的?你看这落梅,虽然离了枝头,却能以另一种方式活着——在酒里,在茶里,在酱里,在人的梦里,这不比空守着枝头凋零,更有意义?”
他指着竹筐里的落梅:“去年我用落梅填的枕头,送给了山下的李婆婆。她常年失眠,枕着这枕头,竟能睡得安稳了。她说,夜里总能闻到梅香,像躺在梅树下,连梦都是暖的。”
沈砚之的心猛地一颤。他终于明白,自己的画里缺了什么——缺的是这份“落梅香如故”的坦然与豁达。梅的魂,不仅在于枝头绽放时的绚烂,更在于落去后,依旧以香滋养世间的温柔。
回到听雪居,他在《四色梅图》的角落,添了几笔落梅。地上的花瓣与枝头的绚烂相互呼应,墨色的枝干上,既有含苞的、盛放的,也有半落的、凋零的,像一首完整的生命诗,从孕育到绽放,从绚烂到沉淀,都藏在这尺幅之间。
落款时,他没有写自己的名字,只题了“梅坞过客”四字。因为他知道,自己终究是梅坞的过客,能做的,只是把这份震撼与感悟留在纸上,让看过画的人,能想起这银装素裹的世界里,曾有红梅如霞、白梅似雪、黄梅若蜜、粉梅如少女含羞的面颊,曾有那样一股幽冷的清香,涤荡过人心。
离开梅坞的那天,秦伯送了他一个粉梅枕头,还有一坛红梅酒。“枕头伴你入梦,酒陪你忆梅。”老人的目光落在远处的梅海,“等明年冬天,梅再开时,记得回来看看。”
沈砚之抱着枕头和酒坛,站在谷口回望。梅树的枝头已渐渐抽出新绿,落梅的香气却依旧弥漫在空气中,混着融雪的清冽,像在诉说着一个关于坚韧与温柔的故事。他突然觉得,自己带走的不只是枕头和酒,还有梅坞的魂——那是于苦寒中绽放的勇气,是于凋零后留香的豁达,是这幽冷的清香,涤荡尽尘埃后,留在心底的那份澄澈与温暖。
马车驶离梅坞时,沈砚之打开车窗,一阵风吹来,带着淡淡的梅香。他仿佛又看见红梅如霞,白梅似雪,黄梅若蜜,粉梅像少女含羞的面颊,在银装素裹的世界里傲然绽放,而那幽冷的清香,正顺着风,一路追随,涤荡着前路的风尘,也涤荡着他往后的人生。
他知道,梅坞的梅,会一直在那里。在每年的隆冬里,与雪相约,与风相伴,把傲骨藏在枝干里,把清香留在岁月里,等着每个需要被涤荡胸襟的人,前来赴一场关于生命的约定。
第六章:梅香入梦来
回到京城的画院,沈砚之的画室里总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梅香。那是秦伯送的粉梅枕头带来的,夜里枕着它入眠,常常梦见梅坞的雪——红梅在雪中燃得炽烈,白梅在风里抖落碎银,黄梅的甜香钻进衣袖,粉梅的红晕映着少女的笑靥,一睁眼,却只是画案上未干的墨迹。
画院的同僚见他画风变了,都啧啧称奇。过去他笔下的梅,技法虽精,却总像隔着层纱,透着股匠气;如今再画梅,寥寥几笔,便能见风雪,闻清香,连最挑剔的老画师都点头:“砚之这梅,有了魂。”
这日,一位身着锦袍的中年人来访,自称是江南盐商,久闻沈砚之画梅盛名,想求一幅《四色梅图》,愿出百两黄金。沈砚之看着他油光锃亮的脸,想起梅坞的秦伯,摇了摇头:“我的梅,只赠懂它的人。”
盐商悻悻而去,沈砚之却对着空白的宣纸发起呆。他突然想念梅坞的落梅,想念秦伯用落梅泡的茶,想念姑娘们采黄梅时的笑声。他取出那坛红梅酒,倒了一杯,酒液入喉,先是凛冽如梅坞的风,而后竟品出几分甜,像黄梅的蜜,像粉梅的娇羞,最后留在舌尖的,是雪的清冽。
“沈先生,有位姑娘送了封信来。”小童推门而入,递上一封素笺,信封上沾着一片干枯的粉梅瓣,正是梅坞的“女儿梅”。
沈砚之拆开信,字迹娟秀,像粉梅的枝桠:“沈先生,自梅坞一别,常枕梅香入梦。今江南梅开,虽不及梅坞四色齐聚,却也有粉梅如颊。特采一枝寄与先生,愿梅香能跨千山,入君画。——江南晚晴”
信末附了幅小画,是江南的粉梅,枝桠纤柔,花瓣带着水汽,像刚被春雨洗过,虽没有梅坞的凛冽,却多了几分温润。沈砚之将干花夹进信里,突然明白,梅从不是梅坞独有的。它可以开在寒谷,也可以绽在江南;可以与雪为伴,也可以和雨相依,变的是水土,不变的是那股于困顿中绽放的劲儿,那缕涤荡人心的香。
他铺开宣纸,画了幅《江南梅影》。粉梅的枝桠间,添了几缕细雨,花瓣上凝着水珠,像少女未干的泪痕,却在雨雾里透着股倔强的艳。画成后,他没有题字,只将晚晴寄来的粉梅瓣贴在角落,算是南北梅魂的相会。
冬去春来,沈砚之的画渐渐传开。有人说他的梅能驱寒,挂在堂屋,冬夜都觉得暖;有人说他的梅能静心,观画时,心头的烦躁都被梅香涤荡了去。沈砚之却不甚在意,每日依旧研墨作画,画梅坞的雪,画江南的雨,画落梅泡酒,画残瓣入茶,把梅的一生,都藏进了笔墨里。
这年深秋,沈砚之收到一封来自梅坞的信,是小石头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焦急:“沈先生,秦伯病了,总念叨您画的梅,说看了能想起年轻时种梅的日子……”
沈砚之连夜收拾行装,带着一幅刚完成的《四色梅图》赶往梅坞。抵达梅隐庐时,秦伯正躺在病榻上,呼吸微弱,看见沈砚之,浑浊的眼睛亮了亮:“你来了……梅……开了吗?”
“快了,秦伯。”沈砚之将画挂在床头,“您看,红梅如霞,白梅似雪,黄梅若蜜,粉梅像当年的师娘……”
秦伯望着画,嘴角慢慢漾起笑,像个孩子。他枯瘦的手指抚过画中的梅枝,轻声说:“好……好啊……这梅香……闻着了……”
三日后,秦伯去了。临终前,他握着沈砚之的手:“梅坞的梅……就交给你了……”
沈砚之在梅坞待了整整一个冬天。他像秦伯当年那样,每日修剪梅枝,采集落梅,教村里的孩子画梅。大雪纷飞时,他站在观景台,看着漫山梅开,红的、白的、黄的、粉的,在银装素裹的世界里铺展开来,像秦伯的笑,像师娘的胭脂,像江南晚晴的信,像所有与梅相遇的故事。
他终于明白,秦伯说的“交给你”,从不是让他守着这片梅林,而是让他把梅的魂带出去——带它去江南的雨里,去京城的风里,去每个需要勇气与温柔的地方,让那幽冷的清香,涤荡更多人的胸襟。
开春时,沈砚之离开了梅坞。这次,他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只把秦伯的话刻在心里。回到京城,他画了更多的梅,却不再局限于梅坞的景。他画边关的梅,在风沙里开得孤傲;画市井的梅,在烟火中开得鲜活;画孤僧窗前的梅,在晨钟暮鼓里开得沉静。
人们说,沈砚之的梅,能装下天下。
只有沈砚之知道,他画的从来不是梅,是在画那些如梅般活着的人——在苦寒中挺直腰杆,在困顿中酿出清香,在离别时留下念想,在岁月里,把自己活成了一束光,一缕香,一道能涤荡世间尘埃的风景。
而梅坞的四色梅,依旧在每个冬天绽放。红梅如霞,映着寒谷的光;白梅似雪,覆着岁月的霜;黄梅若蜜,藏着日子的甜;粉梅像少女含羞的面颊,带着对春天的向往。那幽冷的清香,穿过山谷,越过江河,钻进每个与梅有缘的梦里,轻声诉说:
生命纵有寒冬,亦能绽放成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