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沉木城的灯
红藤桥的荧光在月夜下漫成一片淡绿的雾。阿砚踩着藤蔓的纹路往河中央走,每一步都能感觉到脚下传来的轻微震颤,像沉木城在另一头回应。掌心的银色印记亮得发烫,海眼的轰鸣透过桥面传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带着种久违的安稳——那是沉木城的“心跳”。
“该去看看了。”阿爹的声音在桥头响起,他手里提着盏竹灯,灯光透过灯罩在藤桥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你娘在笔记里画过沉木城的地图,说月圆之夜,红藤桥会连着城下的‘引路灯’。”
阿砚回头看了眼岸边,寨老带着几个壮劳力守在那里,竹筐里装着备用的火把和伤药。三爷爷正往水里撒米,嘴里念念有词,说是给河神的“过路费”。银鳞河的水面泛着银白的光,红藤的根须在水下织成透明的网,网眼处偶尔闪过银线鱼的影子,像谁在水里撒了把活的星子。
他握紧骨刀,继续往前走。藤桥的尽头悬着根粗壮的主藤,垂向水面,藤尖缠着圈银光——那是引路灯,比河面上的引魂灯亮得多,像颗缩小的月亮。阿砚抓住主藤,深吸一口气,纵身跳进水里。
没有预想中的冰冷,河水像被暖阳晒过,顺着皮肤的纹路往身体里钻。引路灯在前方引路,光带在水里扯出条亮闪闪的路,直通海眼。阿砚跟着光带往下游,耳朵里灌满了“嗡嗡”声,不是水声,是沉木城的“说话声”,像无数根琴弦在同时振动。
海眼比他想象的大,像口嵌在河底的巨井,井壁上爬满了红藤,根须扎进岩石的缝隙里,将整个海眼牢牢箍住。引路灯带着他穿过海眼,眼前突然炸开片白光——沉木城到了。
城是用暗红色的古木搭的,房檐翘得像银线鱼的尾鳍,街道上铺着青石板,石板的缝隙里钻出嫩绿的草,草叶上挂着水珠,在灯光下闪着彩光。最奇特的是城里的灯,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挂着盏灯笼,灯罩是用半透明的鱼鳞做的,里面的火苗是淡蓝色的,照得影子在墙上轻轻晃,像活的。
“阿砚?”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巷口响起。
阿砚猛地回头,看见母亲站在灯笼底下,穿着那件蓝底白花的旧衣,头发上别着银鳞做的簪子,和记忆里一模一样。只是她的脚下没有影子,裙摆偶尔会穿过青石板的缝隙,像水波在流动。
“娘。”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眼泪突然就下来了。
母亲笑着走过来,指尖碰了碰他的脸颊,凉丝丝的,像晨露。“长大了。”她的目光落在他掌心的银色印记上,眼里闪过丝欣慰,“比娘当年勇敢多了。”
“您……一直在这里?”阿砚抓住她的手,生怕一松就没了。
“算是吧。”母亲拉着他往城中心走,“沉木城的人,都是银鳞河的‘影’,生前靠河活,死后靠河存。当年城塌了一角,我们这些影就被困在断木里,直到你清理了海眼,红藤又把城撑住了……”
巷子里的灯笼突然亮了许多,从里面走出不少人影,都是银鳞寨逝去的人。有爷爷,有七叔公,还有些阿砚叫不出名字的祖辈,他们都朝着阿砚点头,眼神里没有悲伤,只有温和的笑意。
“他们在谢你。”母亲指着那些人影,“红藤不仅撑住了城,还把断木里的‘执念’化了,现在大家都能好好‘住着’了。”
城中心有座最高的木楼,楼顶插着根旗杆,杆上飘着面旗,旗面是用无数片银鳞拼的,风一吹,哗啦作响,像银线鱼在跳。母亲带着他登上木楼,从这里能看见整个沉木城,红藤的根须顺着城墙往下爬,在城外织成圈绿色的网,将整座城裹在里面,像个被保护得很好的摇篮。
“这是‘镇楼’。”母亲指着楼中央的石桌,桌上摆着个水晶球,里面浮着银鳞河的微缩模型,连红藤桥都看得清清楚楚,“以前是河语者守着,能看见岸上的事。我走后,就没人管了,球里的水都快干了。”
阿砚伸手碰了碰水晶球,掌心的银色印记立刻与球里的河水共鸣,干缩的模型瞬间充盈起来,银鳞河的水流开始流动,红藤桥的藤蔓甚至在缓慢生长。他能清晰地“看”到岸上的景象——阿爹正坐在藤桥桥头抽烟,寨老在给孩子们讲古,三爷爷的竹筐里多了几条刚钓的鱼。
“原来您一直能看见我们。”阿砚的眼眶又热了。
“能看见,却碰不到。”母亲的声音低了些,“每次银鳞寨出事,我都急得在这楼里转圈,却只能看着红藤一点点枯萎,看着沉木城一点点倾斜……直到你开始养红藤,球里的水才慢慢多起来,我知道,救星来了。”
她指着水晶球里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个小小的光点,正顺着红藤桥往沉木城移动。“那是阿爹的‘影’。”母亲轻声说,“他心里念着你,影就会跟着红藤走,等哪天他想通了,就能下来看看。”
阿砚突然明白,沉木城不是什么阴森的地府,是银鳞寨的“另一个家”。这里的影,都是心里记挂着岸上的人,靠着河水和红藤的牵连,才能继续“活着”,看着子孙后代在阳光下长大。
灯笼里的火苗开始摇晃,母亲的身影也变得模糊起来。“月圆要过了。”她抓紧阿砚的手,把那支银鳞簪子塞进他手里,“这是用海眼的结石做的,能在水里点灯,下次来……带阿爹一起吧。”
阿砚还想说什么,眼前的白光突然炸开,他感觉被一股力量往上推,耳边的“嗡嗡”声越来越远,最后猛地呛了口河水——他又回到了银鳞河的水面上,红藤桥的影子在月光下晃得厉害。
“可算上来了!”阿爹的手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上藤桥,“在水里待了快一个时辰,吓死我了!”
阿砚摸了摸怀里,银鳞簪子还在,冰凉的石头贴着心口,像母亲最后那下触碰。他抬头看了眼月亮,圆得像块玉,红藤桥的荧光正慢慢褪去,藤叶上的露珠滴进水里,激起的涟漪里,似乎还能看见沉木城的灯影。
回到吊脚楼时,天快亮了。阿砚坐在竹床边,把银鳞簪子放在母亲的画像前。簪子突然发出微光,照得画像上母亲的眼睛仿佛动了动,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接下来的几天,阿砚总在红藤桥的尽头看到那个小小的光点,知道是阿爹的影在犹豫。他没说破,只是每天陪阿爹去河边钓鱼,听他讲爷爷的故事,讲母亲年轻时的样子,讲银鳞寨以前的日子。
第七天夜里,阿爹突然说:“明天……带我去看看?”
阿砚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好。”
再次走进沉木城时,阿爹比阿砚还紧张,紧紧攥着他的手,手心全是汗。当母亲的身影出现在巷口,阿爹突然就哭了,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你这狠心的,走了这么久……”
母亲笑着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就像以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阿砚站在镇楼的窗边,看着红藤在城外织成的网,看着银鳞河的水流在水晶球里缓缓淌。沉木城的灯一盏盏亮起来,蓝幽幽的光透过鱼鳞灯罩,在石板路上拼出片温柔的海。他知道,只要红藤还在,只要海眼还醒着,这座城就永远不会塌,这些影就永远不会散。
银鳞河的水在红藤桥下轻轻流,带着沉木城的灯影,带着岸上的烟火,带着一代又一代河语者的故事,蜿蜒向前,像条没有尽头的银线,一头拴着过去,一头牵着未来。而他,会守着这条线,守着这两座城,直到红藤的年轮爬满整个海眼,直到银鳞簪子上的光,能照亮每一条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