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霜降夜的密函
康熙四十七年的霜降来得格外早。紫禁城角楼的铜铃被北风卷得乱响，像谁在雪夜里数着念珠。养心殿西暖阁的烛火忽明忽暗，映着梁上悬着的“中正仁和”匾额，匾额角落积着经年的灰尘，在火光里浮沉如星。
张廷玉把密函放在冰凉的紫檀木案上时，指节泛白。函上的火漆印是内务府的“万字纹”，却在边角处洇出暗红的痕迹，像极了上月废太子胤礽被圈禁时，袖口滴落的血珠。
“查得如何？”康熙的声音从龙椅上传来，带着老态的沙哑。他攥着佛珠的手指关节突出，紫檀珠子被磨得发亮，映出他眼底的青黑——自热河废储后，这位帝王已经三夜未眠。
张廷玉垂眸，视线落在密函里掉出的纸签上。签上用朱砂画着北斗七星，斗柄却指向紫微垣的反方向，这是钦天监密语，意为“帝星移位”。他喉结滚动：“回万岁爷，密云县丞报称，上月十三夜，有不明身份者持太子宝印残片，在雾灵山私会蒙古王公。”
案上的银鹤香炉突然发出脆响，是康熙捏碎了半粒沉香。“宝印不是在朕的懋勤殿吗？”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佛珠线绷得笔直，“胤礽被圈禁时，朕亲自收的！”
张廷玉躬身更深，袍角扫过地面的青砖，带起细微的尘埃。他不敢说，三日前在养心殿偏房的梁上，发现了装宝印的锦盒，盒底有个针孔大的洞，里面的“受命于天”玉印早已不见，只剩半枚嵌金的印纽。
“奴才已将县丞押解进京，现关在刑部大牢。”他从袖中取出另一份供词，墨迹还带着未干的潮气，“据他招认，当时随行的有个穿月白夹袄的女子，左手腕有块月牙形的胎记。”
康熙的目光落在供词末尾的朱砂指印上，那指印歪歪扭扭，像个垂死的挣扎。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孝诚仁皇后难产时，守在产房外的自己，也曾见过这样的指印——当时皇后的贴身宫女，就是用这样的指印，在病危书上画了押。
“月白夹袄……”康熙喃喃自语，指尖抚过案上的《资治通鉴》，书页里夹着的干枯海棠花簌簌掉落，“查，给朕查遍京中所有八旗府邸，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女子找出来！”
张廷玉退到门口时，听见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回头看，见康熙正扶着案角剧烈咳嗽，银须上沾着点点猩红，像极了那年皇后临终前，咳出的血沫。
夜风卷着雪籽拍打窗棂，张廷玉拢紧貂裘，却觉得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他知道，这封密函撕开的不仅是太子的旧案，更是埋在紫禁城地下三十年的脓疮，一旦挑破，便是滔天巨浪。
刑部大牢的铁门在身后关上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密云县丞缩在稻草堆里，看见提审官进来，突然像疯了一样扑过去，铁链在地面拖出火星：“张大人！那女子是理藩院尚书阿灵阿的远房侄女！她怀里揣着的，是废太子的亲笔信啊！”
张廷玉的脚步顿在石阶上，靴底的冰碴子硌得生疼。阿灵阿是胤禩的舅舅，这层关系像条毒蛇，突然缠住了所有人的脖颈——废太子与八爷党私下勾结？这比私会蒙古王公更让人心惊。
他挥手让狱卒按住县丞，转身走向牢门外的月光。雪已经下大了，落在青砖地上簌簌作响，像无数双耳朵，在偷听这惊天的秘密。张廷玉突然想起少年时，师傅陈廷敬教他的话：“伴君如伴虎，最难的不是避虎爪，是识得虎皮上的花纹——那每道纹路里，都藏着该闭嘴的时候。”
此刻他站在雪地里，看着县丞被打晕拖回牢房，突然明白，有些话烂在肚子里，比说出来更能保命。就像这霜降夜的雪，看着洁白无瑕，底下埋着的，是谁也说不清的肮脏。
回到府邸时，已是三更。张廷玉推开书房的门，看见儿子张若霭正趴在案上临摹《兰亭序》，烛泪滴在“之”字的捺脚上，晕开一片墨渍。
“父亲，您回来了。”张若霭抬头时，眼里带着惺忪的睡意，“方才理藩院的人送来帖子，说明日卯时，阿灵阿大人要亲自登门拜访。”
张廷玉的心猛地一沉，指尖在袖中掐出红痕。他走到书架前，抽出最底层的《皇舆全图》，图上雾灵山的位置被人用朱砂圈了个圈，圈里写着极小的“木兰”二字——那是孝诚仁皇后的小名。
烛火突然噼啪一声爆响，映得图上的朱砂像在流血。张廷玉盯着那两个字，突然想起皇后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若有一日见着戴银锁的女孩，替我……护她周全。”
当时他以为是胡话，现在才惊觉，那银锁的样式，与宝印的嵌金印纽一模一样。而阿灵阿的侄女，据说自幼戴着块羊脂玉锁，锁上刻着的，正是“木兰”二字。
张若霭看着父亲发白的脸色，小声说：“儿子听说，八爷府昨晚遣人去了密云，好像在找什么……”
张廷玉猛地合上地图，纸页的褶皱里，似乎藏着无数双眼睛。他知道，从这个霜降夜开始，紫禁城的棋盘上，多了颗没人敢动的棋子，而他这个执棋人，下一步落子，不是保谁，是能不能保住这摇摇欲坠的大清江山。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压得芭蕉叶簌簌作响。张廷玉看着案上的密函，突然抓起朱砂笔，在供词上的“月白夹袄”旁，添了个小小的“？”。有些真相，像这雪地里的脚印，还是暂时盖住的好——至少在天亮前，能让人多喘口气。
第二章 银锁的裂痕
卯时的梆子刚敲过第一响，理藩院尚书阿灵阿的轿子就停在了张廷玉府邸的巷口。朱漆轿帘掀开时，露出他珊瑚红的顶戴，在雪光里泛着刺目的光泽，像极了昨日刑部大牢里，县丞咳出的血沫。
张廷玉立在门廊下迎客，青灰色的朝服上落了层薄雪，仿佛一夜之间生了华发。阿灵阿的狐裘斗篷扫过门槛上的冰碴，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拱手时，右手无名指上的翡翠扳指晃了晃，那是胤禩去年生辰送的礼物。
“衡臣兄，深夜叨扰，实在抱歉。”阿灵阿的笑容堆在眼角，却没抵达眼底，“只是昨日听闻密云县丞一案，涉及舍侄女明慧，特来解释几句。”
张廷玉引他进书房，炉子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扭曲如鬼。张若霭奉上的碧螺春泛着热气，阿灵阿却没碰，只盯着案上那幅未完成的《寒江独钓图》，图中的鱼竿正对着墙上的《皇舆全图》。
“明慧这孩子，自小被她额娘惯坏了。”阿灵阿摩挲着扳指，声音压得很低，“上月去雾灵山进香，原是为她阿玛祈福，不知怎会被县丞撞见……”
“进香需带太子宝印残片？”张廷玉突然打断，指尖在地图上的雾灵山位置点了点，那里的朱砂圈被炭火熏得发黑，“还是进香需会蒙古王公？”
阿灵阿的笑容僵在脸上，扳指在指间转得飞快。窗外的风卷着雪籽打在窗纸上，像有人在用指甲刮擦，他突然起身，袍角带倒了案边的笔洗，青花碎片溅在《寒江独钓图》上，墨色的江水顿时开满了白花。
“衡臣兄这是何意？”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难道怀疑我八爷党勾结废太子？”
张廷玉弯腰捡碎片，指尖被划破，血珠滴在墨水里，晕开一朵小小的红梅。他想起康熙的话，这位帝王最忌讳的就是皇子结党，阿灵阿这话，无异于不打自招。
“阿大人多虑了。”他用帕子裹住手指，“只是县丞供词确凿，那女子左手腕有月牙胎记，与令侄女分毫不差。”
阿灵阿的脸色瞬间惨白，像是被抽走了所有血气。他踉跄着坐回椅子上，突然抓住张廷玉的手腕，扳指的棱角硌得人生疼：“衡臣兄，明慧戴的银锁，你见过吗？”
张廷玉的心跳漏了一拍。那银锁他见过——十年前在康熙的南书房，孝诚仁皇后的遗物里，有个一模一样的锁，锁芯是空的，据说能藏下半个拇指大的东西。
“那锁是她出生时，一位高僧所赠。”阿灵阿的声音发颤，带着哭腔，“高僧说，这锁能保她平安，但若见着刻‘木’字的玉，切记要躲远点……”
“刻‘木’字的玉？”张廷玉追问，血珠顺着指缝滴在地毯上，像极了密函上的火漆印。
阿灵阿刚要开口，院外突然传来喧哗。张若霭掀帘进来，脸色发白：“父亲，宫里来人了，说……说万岁爷召您即刻进宫，八爷也在养心殿候着。”
阿灵阿的扳指“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滚到张廷玉脚边。他看着那抹翠绿在青砖上打转，突然想起明慧昨晚哭着说的话：“舅舅，我在蒙古王公帐篷里，见着块刻‘木’字的玉佩，他们说……那是皇后娘娘的东西。”
养心殿的气氛比冰窖还冷。康熙坐在龙椅上，手里的佛珠数得飞快，胤禩跪在冰凉的青砖上，孔雀蓝的蟒袍前襟沾着雪水，那是今早进宫时，在太和殿前的冰面上滑倒弄湿的。
“胤禩，你可知罪？”康熙的声音像淬了冰，目光扫过他身后的阿灵阿，“密云县丞说，见着明慧与废太子亲信私会，你敢说不知情？”
胤禩叩首时，额头撞在金砖上发出闷响：“皇阿玛息怒，儿臣也是今早才听闻此事，已责令阿灵阿将明慧禁足府中，听候发落。”
“禁足？”康熙冷笑，抓起案上的密函砸在他面前，“那太子宝印残片，是不是你让她转交蒙古王公的？你想借蒙古势力，逼朕复立太子，再趁机取而代之？”
密函落在胤禩手边，火漆印的碎片溅到他的手背上，像烫人的烙铁。他猛地抬头，眼里的震惊不似作伪：“宝印？儿臣从未见过！皇阿玛明鉴！”
张廷玉站在殿角，看着这出兄弟阋墙的戏码，突然觉得喉咙发紧。昨夜他去刑部提审县丞，那囚徒临死前抓着他的靴子，说漏了嘴：“那女子给蒙古王公的不是宝印，是……是皇后娘娘的青丝，用红绸裹着，上面系着银锁的钥匙……”
银锁的钥匙。张廷玉的心像被什么攥住，他想起孝诚仁皇后入殓时，发髻上插着支金步摇，步摇的流苏里，藏着把米粒大的金钥匙。当时他以为是陪葬品，现在才惊觉，那或许是打开某个秘密的关键。
“传明慧。”康熙突然起身，龙袍的下摆扫过香炉，带起一阵灰烟，“朕要亲自问问她。”
明慧被带来时，还穿着那件月白夹袄，只是袖口沾着泥污，左手腕的月牙胎记在烛火下泛着青白色。她跪在地上，银锁从衣领里滑出来，锁身上的“木兰”二字被摩挲得发亮，那是她从小吃到大的奶名。
“民女明慧，参见万岁爷。”她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却死死攥着银锁，指节泛白。
康熙的目光落在银锁上，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张廷玉连忙递上参茶，却被他挥手打翻。茶水溅在明慧的夹袄上，洇出深色的痕迹，像极了二十年前，皇后难产时染红的床单。
“这锁哪来的？”康熙指着银锁，声音嘶哑，“说！”
明慧的眼泪突然涌出来，砸在金砖上：“是……是额娘给的，她说这是我亲生额娘留下的……我额娘不是阿灵阿的妹妹，是……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叫素心……”
殿内死寂一片，只有香炉里的炭偶尔噼啪一声。阿灵阿的脸色比纸还白，胤禩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而康熙的目光，正透过明慧的脸，看向二十年前那个雪夜——素心抱着刚出生的胤礽，跪在产房外，说“娘娘让奴才把这个交给太子”，她手里的，正是这把银锁。
“素心……”康熙喃喃自语，突然想起素心的结局。皇后崩逝后，她被指给阿灵阿的弟弟做妾，三年后“病逝”，当时的殓葬官，正是现在的密云县丞。
“你额娘怎么死的？”康熙追问，声音发颤。
明慧咬着唇，血珠从嘴角渗出：“额娘说，她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去年冬天，她把银锁交给我，说若有一日见着刻‘木’字的玉，就把锁里的东西交给太子哥哥……”
锁里的东西。张廷玉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终于明白，县丞说的“宝印残片”是幌子，明慧真正要转交的，是藏在银锁里的秘密。
“锁里有什么？”康熙向前倾身，龙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明慧刚要开口，殿外突然传来太监的尖叫：“不好了！八爷府的人闯进来了！”
混乱中，一支冷箭破窗而入，直指明慧的心口。张廷玉猛地扑过去，将她推开，箭头擦着他的肩膀飞过，钉在龙柱上，箭羽还在嗡嗡作响，箭杆上刻着个小小的“八”字。
胤禩脸色煞白，连连叩首：“皇阿玛！儿臣不知！”
康熙看着那支箭，突然笑了，笑声凄厉如鬼：“好，好得很！你们都想知道锁里的秘密，那就打开看看！”
他夺过明慧手里的银锁，用力一掰，锁身“咔哒”一声裂开，里面掉出个卷成细条的羊皮纸。张廷玉捡起展开，只见上面用胭脂写着几行字，笔迹娟秀，正是孝诚仁皇后的手迹：
“胤礽非龙种，乃素心与侍卫私通所生。宝印已换，真太子在木兰围场，颈后有朱砂痣。”
烛火突然爆出灯花，照亮了每个人脸上的惊恐。明慧瘫在地上，银锁的碎片从她指间滑落，阿灵阿死死闭着眼，胤禩的嘴唇哆嗦着，而康熙握着羊皮纸的手，正在剧烈颤抖，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扎进他最痛的地方。
张廷玉看着龙椅上摇摇欲坠的帝王，突然明白，这银锁的裂痕里，藏的不是秘密，是能毁掉整个大清的炸药。而他们所有人，都站在炸药的引线旁，只要一点火星，便会粉身碎骨。
第三章 木兰的朱砂
雪停的时候，养心殿的烛火已经换了三茬。康熙把自己关在暖阁里，谁也不见，只让张廷玉守在门口，听着里面传来佛珠落地的脆响，一颗接一颗，像在数着剩下的日子。
胤禩被软禁在府中，阿灵阿则以“欺君罔上”的罪名关进宗人府。明慧被安排在慈宁宫偏殿，由太后的人看着，那把裂开的银锁被张廷玉收进锦盒，放在贴身的荷包里——他怕这东西再惹出人命。
张若霭来送宵夜时，带来个消息：“父亲，理藩院的小吏说，蒙古王公昨夜已离京，走前托人给明慧姑娘送了样东西，被侍卫拦下了，是块刻‘木’字的玉佩。”
张廷玉的心猛地一跳，接过侍卫呈上的玉佩。玉佩是暖白色的羊脂玉，边缘有些磕碰，“木”字的刻痕里嵌着朱砂，与羊皮纸上的胭脂色如出一辙。他突然想起孝诚仁皇后的闺名“赫舍里·木兰”，这“木”字，原是她名字的一半。
“把玉佩给明慧送去。”张廷玉把玉佩包进锦缎，“告诉她，皇上自有圣断，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