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溪谷的月光胎记
暴雨冲垮溪谷的那晚,阿木的鱼笼里钻进了个滑腻的东西。
手电光劈开雨幕时,他看见团橘红色的影子在笼底蜷缩,四肢还没蜕尽的外鳃像朵散开的羽毛,尾鳍扫过笼壁的声音,比雨点砸在箬叶上更细碎。这是他在青岩溪守了十六年,头回见这种蝾螈——寻常的蝾螈背甲是灰褐的,这只却泛着蜜蜡般的光泽,背脊正中有道银白的纹,像被月光烙下的胎记。
“是‘月鳞’。”爷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蓑衣上的水珠子滚进溪里,惊起圈涟漪。老人枯瘦的手指隔着竹笼戳了戳那道白纹,“老辈子说,青岩溪的泉眼通着龙宫,月鳞是龙王爷养的鱼,能活三百年,断了腿也能长出新的。”
阿木把蝾螈放进陶罐时,发现它左前肢缺了截,断口处泛着淡淡的粉,像刚被什么东西啃过。爷爷往罐里撒了把溪底的紫泥,“别喂鱼虾,它只吃泉眼边的石耳。”老人的烟杆在月光下晃了晃,“明早送回老潭去,这种东西,留不得。”
可第二天陶罐空了。
湿漉漉的泥痕从窗台蜿蜒到灶膛,灶角的裂缝里,那道银白胎记正随着呼吸起伏。阿木的妹妹阿禾蹲在灶前,小手里捧着块沾着石耳的青苔,“它好像冷。”女孩的指尖刚碰到蝾螈的背,那截断肢的地方突然冒出米粒大的肉芽,吓得她猛地缩回手,“哥!它、它在长新腿!”
爷爷的烟锅“啪”地掉在地上。他佝偻着背凑近看,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真的是月鳞……民国那年山洪,我爹见过回,说它断了的尾巴能长成莲花状。”老人往灶膛添了把松针,火星子溅在蝾螈周围,它却没躲,反而把肚皮贴在温热的灶砖上,“留着吧,或许是溪谷在给咱们报信。”
青岩溪的水位连涨了七天。阿木在巡溪时发现,上游的柳树林倒了片,树根盘结的泥里嵌着十几具蝾螈的尸体,都是寻常的灰褐种,唯独没有月鳞的踪迹。他想起昨夜阿禾说的话——那只蝾螈总往泉眼的方向钻,罐壁被撞出个指节大的洞。
“它在找同伴。”阿禾把烤热的红薯掰了半块,放在灶角的裂缝旁。月鳞的新肢已经长到寸许,银白胎记在火光里泛着磷光,“爷爷说,月鳞能听懂人话,咱们跟它说别乱跑,它就不会走。”
可当阿木拿着新做的陶罐回来时,裂缝里只剩下片蜕下的皮,薄得像蝉翼,在穿堂风里轻轻打旋。灶台上的红薯没动,旁边的石耳却不见了,沾着青苔的地方留着串细密的牙印,像谁用针尖扎出来的。
溪谷传来轰隆声时,阿木正往老潭撒渔网。上游的堰塞湖塌了,浑浊的水头裹着断木奔涌而下,他看见浪尖上有团橘红的影子,背脊的银白胎记在浊流里格外显眼——是月鳞,它的新肢已经长齐,正用尾巴拍打水面,朝着他的方向游。
“阿木!快上来!”爷爷在崖上喊,手里的竹篙都劈叉了。阿木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月鳞顺着他的胳膊爬上来,冰凉的肚皮贴着他的手腕,断过的前肢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像在道谢。
浪头扑过来的瞬间,阿木被爷爷拽上了崖。回头看时,他们世代居住的吊脚楼正像片叶子般散架,溪水漫过灶台的位置,腾起团白雾,那片蜕下的蝾螈皮在雾里飘了飘,突然化作只巴掌大的银蝶,朝着老潭的方向飞去。
月鳞在阿木的竹篓里待了整三天。它不吃石耳,只喝清晨的露水,背甲的颜色却日渐鲜亮,银白胎记在夜里会发出微光,把竹篓照得像盏灯笼。阿禾说它在“报喜”,因为灾后清点时,全村人都平安,连最老的阿婆都被月鳞引着,从后门的密道逃了出来。
送月鳞回老潭的那天,阿木在泉眼边发现了串奇怪的脚印。不是人的鞋印,也不是野兽的蹄印,像无数细小的爪子踩出来的,从溪岸直通向潭中央的石笋。月鳞顺着脚印游到石笋下,突然转过身,用新长的前肢拍了拍水面,潭底的沙层翻涌起来,露出块刻着鱼纹的青石板。
“是藏宝图?”阿禾趴在潭边看,石板上的纹路弯弯曲曲,像条盘绕的蛇。爷爷却摇着头往潭里撒了把米,“是溪谷的脉路。月鳞让咱们看这个,是说下次山洪来之前,要顺着这条脉开渠。”老人的手指在鱼纹的拐点处敲了敲,“这里,就是新泉眼的位置。”
月鳞突然沉入潭底,银白胎记在幽暗的水里亮了三下,像在点头。阿木望着它消失的地方,竹篓里还留着淡淡的腥味,混着松针的清香,那是灶膛里特有的味道。他突然明白,有些生灵不是来做客的,是来给这片土地当信使的。
夜里,阿木梦见自己变成了月鳞。在青岩溪的地下暗河里,无数银白的胎记连成发光的网,断过肢的蝾螈们正用新长的爪子刨开岩层,每道抓痕里都渗出清亮的泉水。他想张口喊阿禾,却吐出串气泡,惊起群透明的虾,它们的眼睛里,映着和月鳞同样的银白纹路。
清晨的雾气里,阿禾举着个贝壳跑来,里面盛着片刚蜕的蝾螈皮,比上次的更大更亮,边缘还带着淡淡的金芒。“它留在石笋缝里的。”女孩把贝壳放在青石板上,朝阳的光穿过雾层照下来,皮上的纹路突然变得清晰,正是爷爷说的开渠路线,“哥,月鳞是不是想让咱们跟着它干?”
阿木望着老潭中央泛起的涟漪,那里的水面正微微颤动,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轻轻呼吸。他想起月鳞搭在他手背上的前肢,那截曾经断过的地方,比别的肢体更温暖些。
“嗯。”他捡起贝壳,往里面装了把溪谷的土,“咱们帮它,也帮溪谷里所有的生灵。”
阳光漫过青石板时,刻着的鱼纹突然湿润起来,像是潭水渗了上来。阿禾指着其中段发光的纹路,“你看!它在动!”那些弯曲的线条正缓缓舒展,最后变成片叶子的形状,像极了吊脚楼前那棵百年老柳。
阿木知道,这只是开始。月鳞留下的不只是条渠路,是道契约——人和溪谷,生灵与土地,要像它断了又长的肢体那样,彼此修补,互相守护,直到下一个三百年。
潭底的青石板渐渐被沙层覆盖,只留下最中心的鱼眼纹,像颗永远醒着的星。偶尔有月光落在潭面,会在那里碎成银片,仿佛有只看不见的蝾螈,正用尾巴轻轻拍打水面,提醒着岸边的人:溪谷的心跳,从来都和他们同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