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沉了……”平忠盛的声音嘶哑,仿佛喉咙里塞满了焦炭。混乱的甲板上,他目光扫过一群被爆炸和火光熏得乌黑、眼中只剩下麻木与恐惧的水兵。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了一个身影上——他的少年副将,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与坚毅的年轻武士。少年手中的长刀已断,头盔不知去向,乱发覆着额前擦伤的血迹。
平忠盛眼中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决然。他猛地伸手,死死攥住副将的肩膀!
“走——啊!!!”一声蕴含着命令、哀求与托付所有生命意义、震破耳膜的暴吼从平忠盛胸腔炸出!同时,他那只完好的手臂肌肉坟起,黄金太刀虽失,他另一只手快如闪电,劈手从副将肋下夺过一柄肋差短刀!在少年副将尚未反应的刹那,刀光急闪!
“嗤——啦——!”
最后两条系在舰尾舷窗上的救生绳被一刀斩断!断绳如同垂死的毒蛇无力滑落船舷!
紧接着,平忠盛那只刚刚握刀的手,猛地按在少年副将的背心!一股沛然巨力爆发!他竟单臂将身材并不高大的少年副将如同投掷一件包裹般,隔着剧烈摇晃的船栏,狠狠抛向了下方一艘随波摇晃的残破舢板!
少年副将的身体在空中翻滚,发出惊呼!就在他身体撞入舢板的瞬间,怀中一个用油布包裹、贴着胸膛珍藏的东西被甩了出来——是半块干硬发黑、几乎风化的麦饼!那麦饼边缘,还残留着清晰的齿痕。这正是大军出征前,他双目失明的老母亲摸索着塞进他怀里的“望归饼”!母亲说,海神会保佑带着家乡麦饼的孩子平安回家……
半块麦饼在空中翻滚着,带着母亲干枯手指的温度和期盼的眼神,“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腥咸、浸透着人血的甲板上。碎裂开来。
平忠盛的目光落在脚边那碎裂的麦饼上,动作有了一刹那的停滞。这微不足道的碎屑,却像一把最狠的刀,捅进了他那颗早已被杀戮和誓言冰封的心口最深处的软肉。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无力感,混合着滔天的悔恨、悲愤,在硫磺与硝烟的恶臭中逆冲而上,灼烧着他的气管。但他将这几乎令他崩溃的情绪死死压住!瞬间的停滞之后,是火山般爆发的毁灭意志!
“为平氏!”
没有回头,平忠盛猛地暴退两步,站稳在剧烈倾斜的甲板最高处!他伸出鲜血淋漓、沾满了火油和碎肉骨茬的双手,用尽残存的力量,狠狠抓住自己胸前那副华丽如同神只、此刻却被硝烟熏黑的金色南蛮胸甲两侧!金甲护心镜周围,精钢打造的甲扣被硬生生扳断!
“铛啷——!”
整块沉重的金铜胸甲被他暴力撕扯下来,随手扔在一旁!露出了下面仅仅穿着单薄内衬的健硕胸膛!胸膛之上,那二十年前刻下的、巨大的、如同活物般随着肌肉起伏的靛蓝色“忠”字刺青,赫然暴露在冰冷的空气和漫天飞溅的火星之下!靛蓝色的墨迹深沉如夜,饱蘸着决绝、刻骨铭心的仇恨与早已无法回头的宿命!
刺青在跳动,在燃烧!舰底火药库残存的火焰终于沿着裂缝窜出甲板!蓝金色的火苗如同来自冥府的使者,贪婪地舔舐着平忠盛的裤脚、衣襟、手臂,最终猛地扑上了他裸露的、刻着血誓的胸膛!
“滋滋滋……”
刺青的靛蓝色墨迹在火焰的舔舐下迅速翻卷、焦黑、碳化!一股皮肉焦糊的恶臭骤然散开!这炙烤之痛足以令常魂飞魄散!
但平忠盛没有动,没有惨叫!他的面容在火焰映照下如同真正的修罗,扭曲却带着一种悲怆的庄严!
“挽臂——!!”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咆哮!
残舰上,仅存的不到三百名平氏武士与水兵,早已是残肢断臂,血染征袍。听到这声命令,无人犹豫!有人挣扎着从血泊中爬起,有人用断刀支撑着身体,更多的人只是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向主将的方向靠拢!他们丢弃了残缺的武器,一只只沾满血污、骨断筋折、或刚被灼伤的手臂,彼此穿过腋下、攀上肩头,如同交织缠绕的藤蔓根须,互相挽住!组成了一道以血肉相连、共同赴死的——人墙!
沙哑、不成调、破碎却无比坚定的歌声,从这三百残兵喉咙深处挤出!那是来自百年前、平氏家族源远流长的《镇海谣》!只是此刻,歌声的内容早已变成了对异邦敌人的誓死战歌!歌声中混杂着对昔日泉州港的复杂乡愁(他们中很多人的祖辈源于闽南),夹杂着无法挽回的绝望与同归尽的无畏!
“天佑皇宋——”
“天佑——皇宋——”
“……魂归沧海……魂……归……”
破碎沙哑的歌声与舱内火药的殉爆声、舰体解体的崩裂声交织在一起,竟形成一种奇异的强大力量,混合着燃烧的人油与焦木散发的凶煞怨气,如同无形的冲击波,轰然扩散!硬生生压过了远方天际隐隐传来的风暴滚雷!
“轰——隆!!!!”
巨大的蓝金色火球吞没了整个“天照丸”的舰楼!人墙崩塌,化作数百朵盛放即逝的金红色火莲!冲天的黑烟裹挟着毁灭的能量柱冲霄而起!
灰烬遗珠
燃烧的海面上,漂浮着无数碎片和焦黑的残骸。阮小七的身影如同血色珊瑚礁上缠绕的海藻,在血污与油污弥漫的怒涛中翻滚挣扎着浮起。他面色惨白,胸骨剧痛,肺叶像是破风箱在抽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烧灼感与血腥味。一只被烧得半焦、扭曲变形但仍依稀可辨的舵轮残片随着波浪漂到他的手边。
阮小七本能地伸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那是一个巨大船舵的一部分,舵面被烈火烧得变形起泡,原本用金漆描绘、象征着统帅权威的“镇西将军”四个大字早已模糊变形。滚烫的焦舵边缘融化的金水凝结,如同烧化的蜡烛泪痕,沿着焦黑的舵面向下滑落凝固,形成一道扭曲蜿蜒的泪滴状金色焦痕。
就在这道凝固的“泪痕”中心凹陷处,镶嵌着半块异常显眼的东西!一粒鸽子蛋大小、本应圆润光泽的硕大琉球珍珠!这珍珠此刻被高温熏得焦黄龟裂,表面布满细密的裂痕,失去了所有光泽。但令阮小七心脏骤停、瞬间窒息的是——珍珠表面,分明用极细的金针篆刻着两个微小的汉字——“平安”。那本该是他最最深情的祝福!那是三个月前他临行出海时,亲手系在自己刚满周岁的小女儿颈项上的那颗“护身珠”!
可如今,半块焦黑的珍珠表面被一层厚厚的、尚未凝固的、黏腻腥臭的人血油膏污物(不知是舵手的血肉还是炮灰的油脂)牢牢裹住!那污秽的血脂糊住了“平安”二字笔画的空隙。在模糊扭曲之间,那两点污血浓墨恰好沾在了“安”字下方的两笔空缺,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将这满载父爱期盼的“平安”二字,硬生生涂抹变形成了一个狰狞狰狞的——“葬”字!
“呃……呜……”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心脏!阮小七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压抑的哽咽!巨大的悲痛与无尽的恨意瞬间击垮了他!他看着手中珍珠,看着那个血污形成的“葬”字,看着远处燃烧的家园(硫磺岛方向的浓烟),看着这片吞噬了女儿祝福的绝望血海!
下一刻,他做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举动!他用尚能活动的三根手指,死死捏住那块半焦的、带着女儿体温与凶兆的珍珠!不顾其表面灼热的温度与黏腻恶心的污血,猛地塞进自己因呛水而剧烈咳嗽张大的口中!然后——狠狠咬下!
“嘎嘣——咔嚓——!!”
坚硬如石的珍珠表面在他钢铁般的牙齿下骤然碎裂!碎裂的边缘如同无数锋利的玻璃与骨骼混合碎片,瞬间刺破了他的口腔黏膜、舌头、牙龈!腥咸的血腥味与珍珠碎裂后散发出的奇异、带着浓郁海腥味的钙粉气息充斥了他的口鼻!那感觉,如同直接吞咽下一把混合着血和火的尖刀,又像是在痛饮世间最暴戾的断肠烈酒!
剧痛让他太阳穴狂跳!无数锋利的珍珠碎片混杂着血水被他就着对倭寇滔天的恨意,硬生生咽下!尖锐的碎片一路割裂着食道管壁,划开了胃壁!他感到一股由内而外的、如同从骨头缝里透出的寒意!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疯狂燃烧的复仇之火!
天风定海
“镇海号”舰桥上,剧烈的横风吹得蔡攸那身象征着威严与杀戮的深紫蟒袍疯狂翻卷,发出裂帛般的呜咽声,如同战场上招引亡魂的不祥幡旗。刺鼻的血腥气、焦糊味、硫磺味、尸骸腐烂的气息交织成最令人作呕的炼狱气息。
“大人——!飓风眼!东北方向——!要命的风眼!!”吴用原本镇定自若的面容此刻凝重如铁!他猛地将手中鹅毛扇指向东北方极远处的海天相接之处!那片原本浓白厚重的云墙,此刻正以一种诡异恐怖的速度向内旋转坍缩!一个巨大的、吞噬一切的深渊旋涡正在加速形成!边缘翻滚着墨黑如钢锭的云墙!
“铮——!!!”
几乎同时,张宇初怀中所捧的那面青铜罗盘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如同活物垂死般的长鸣!盘中央那根以天外陨铁打造的磁针,仿佛被来自异域的力量侵染,竟如同失去控制的陀螺,在盘面上疯狂旋转、跳跃、抽搐!罗盘边缘刻度的铜皮被高速旋转的磁针不断磕碰刮擦,迸射出一连串火花!最终,那失去控制的磁针如同发狂的毒蛇,“嗤”地一声划过张宇初紧握盘沿的手指!鲜血瞬间飙射!染红了盘面!
剧痛钻心!但张宇初眼神锐利如出鞘名剑!他看也不看伤口,口中急诵真诀!脚下八卦步踏出残影!身形猛地掠至蔡攸身后甲板空旷处!
“北斗天罡!十二道童!布阵——护舰!!”
张宇初嘶声厉啸!他带来的十二名身着皂色道袍、面罩青纱的年轻道士如同听到敕令的木偶,瞬间扑向张宇初周围指定方位!他们脚步急踏,每一步都如同擂响战鼓,狠狠地踩踏在布满血污碎肉的甲板上,瞬间踏碎骨渣,溅起腥臭的碎肉血花!手中持握的铜镜剑符随着他们口中急速吟诵的驱风定海真言,反射着惨淡天光,发出如同实质的锐利金芒!十二面铜镜的光芒竟刺破头顶压城的乌云!在“镇海号”上空形成了一道若隐若现、如同金丝编就的北斗阵图!
“转——舵!!!吃——浪——脊!!!”
蔡攸的声音如同雷霆!在风暴前啸、船体巨震、木料呻吟的绝境中,清晰地压过一切!他脚下如同生根,双臂灌注无上神力!那对玄铁护腕与巨大舵轮仿佛融为一体!以腰为轴,爆喝声中浑身骨骼发出一连串爆豆般的炸响!
“嘎吱吱——轰!!!”
整艘“镇海号”如同垂死的巨鲸猛地翻身!沉重的船体在滔天巨浪的坡面上,强行倾斜起一个足以颠覆任何常理的骇人45度角!甲板上所有未被固定的物品如同遭遇雪崩般滑向低处!翻滚的人群、砸落的货物、断裂的绳索混成一团死亡旋涡!
千钧一发之际!
“定——身!!!”杨再兴狂吼!他那杆镔铁大枪化作定海神针!枪尖裹挟风雷之威,“噗嗤!噗嗤!”连续洞穿了数层厚重的柚木甲板!如同串糖葫芦一般,将十二名翻滚失控、即将坠海的士兵连同他们的甲胄一起贯穿!枪尾精钢打造的狼牙吞口与铁链“哗啦啦”急甩而出,如同毒龙锁链,将士兵们死死缠住!把他们如同濒死的蚂蚱牢牢地串联、钉死在猛烈倾斜的甲板之上!为蔡攸争取了最关键的稳舵瞬间!
“咚!咚咚!咚咚!”混乱中,蔡攸戴着玄铁护腕的左手三根手指(食指、中指、无名指),以一种奇异的、带着古老韵律的节奏,在剧烈颠簸摇晃的船舷边缘快速叩击!指关节撞击着厚实湿滑的柚木船舷板,发出沉闷如远古蛮荒战鼓般的“咚咚”声!
每一声叩击,竟都震得他蟒袍宽袖边缘剧烈抖动!每一次抖动,都从他那宽大的袖管内滚落出一颗豌豆大小、通体乌黑带刺的精钢铁蒺藜!
“噗!噗!噗嗤!”
这些特制的沉重铁蒺藜砸落在甲板之上,沉重的精钢小刺在惯性与蔡攸注入内劲之下,如同钉子般轻易地深深楔入坚硬的柚木甲板之中!每一颗蒺藜落地都发出短促沉闷的声响。他叩击三声,便在翻滚的人群与滑落的杂物间,于剧烈摇晃的倾斜甲板上,以指叩为引,以内劲驱动铁蒺藜的落点,眨眼间排列出两个散发着森冷杀伐之气、铁刺直指苍天的古篆字——
“定——海——”!
血卦一成,一股难以言喻的铁血煞气如同凝固的玄冰,骤然笼罩在“镇海号”剧烈颠簸的甲板之上!仿佛连那疯狂肆虐的飓风之力,也被这充满铁与血意志的煞阵短暂镇压了一瞬!船体剧烈的起伏竟诡异地平缓了一丝!
残阳安魂
当第一缕真正意义上的、金中带红的惨淡晨曦,如同神明最后的怜悯,挣扎着撕裂了东方浓厚的、翻涌着铅灰与死寂墨绿的血色云霭时,“镇海号”终于挣脱了飓风死亡的漩涡边缘,在无数燃烧沉没的友舰与敌船的残骸中,如同浴血的伤鲸,蹒跚地漂泊在硫磺岛焦黑狰狞的礁岩附近。
焦黑变形的残舵依旧握在阮小七微微颤抖的手中。阳光刺破翻滚的黑烟,映照在焦糊的舵面上,那凝结成泪滴状的金漆边缘竟诡异地折射出一道模糊的光影,如同一个梳着羊角辫、嘴角带着甜甜笑容的小女孩的脸庞,在焦糊的金漆污渍中若隐若现……阮小七的牙齿深深嵌进下唇,直到尝到自己更加浓郁的血腥味,才将那几乎要撕裂胸腔的恸哭死死压制住!
海风低吼着穿过破碎的桅杆缆索,发出呜咽般的哨音。劫后余生的、不足九千人的宋军残舰上,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先是几声哽咽,随即迅速汇成一片低沉、沙哑、悲怆却又充满不可思议凝聚力的歌声。那是流传在东海渔民、水兵之间,为逝者送行的古老调子——《安魂谣》:
“魂兮——归航……”
“路远兮——沧溟茫茫……”
“莫畏浪涌——有儿郎守沧浪……”
声浪并非高昂,却蕴含着穿透生死的沉重力量,如同无形的潮汐抚慰着燃烧的海面。巨大的声浪震动着断裂高耸的桅杆顶端残留的焦黑帆布残片。
“簌簌……哗啦……”
包裹在桅杆上的厚厚一层被火焰熏烤、又被海水浸泡凝结的灰黑焦块,在这低沉磅礴的声浪共鸣中,竟如脆弱的蛋壳般纷纷剥落坠下!散落的灰烬并未飘远,而是在海风无形的牵引下,竟然在残破的甲板与燃烧的海面上空,诡异地拼凑、凝聚出两个巨大的、由烟与灰写就的象形文字——
“海——葬——”!
这两个巨大的灰烬之字,如同地狱派发的船票,飘飘荡荡,带着整个战场无法化解的怨气与绝望,朝着硫磺岛深处那蛰伏的“巨兽”礁岩缓缓沉降而去。
灰烬飘落岛礁焦黑的缝隙深处,其中一片异常巨大、尚未燃尽的黑色薄片,引起了杨再兴的注意。他用脚尖将那东西从灰烬中碾出、挑起。那是一块残缺的厚重书页的边缘,纸张边缘还在微微冒着焦烟的余烬,其材质正是宋廷《武经总要》专用的御贡雪缎熟宣!
残页一角,残留着朱笔细密批注的痕迹,内容正是阐述“火攻”之道的精要。然而此刻,这片朱批被不知何人(或许是阵亡将领喷溅的心头血)彻底浸透、晕染!粘稠半凝的黑红色血迹覆盖了原本的字迹,却在纸页纤维深处,因血水的浸润,显出了一行先前被巧妙掩饰、如今才因机缘巧合显露的微小楷书手札——其字迹古拙,所述内容却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