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现场】
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秋，马戛尔尼使团带来的风波尚未完全平息。紫禁城的红墙内，依旧回荡着关于“红毛夷”是否懂礼数的争论。然而，在京城西北郊那座汇聚天下奇珍、被誉为“万园之园”的**圆明园**深处，一处名为**西洋楼**的奇异区域，却暂时隔绝了朝堂的喧嚣，弥漫着一种异域风情与帝王好奇交织的静谧。
西洋楼，是乾隆皇帝在法国传教士**蒋友仁**（michel benoist）等人设计指导下，耗费巨资建造的一组巴洛克风格建筑群。它包含了“谐奇趣”、“大水法”、“海晏堂”、“远瀛观”等景观，喷泉、迷宫、大理石柱廊，充满了迥异于中式园林的几何美学和精巧机械感。这里，是乾隆晚年最钟爱的消遣之所之一，也是他接触西方科技的独特窗口。
海晏堂西侧，一间专门辟出的高大殿宇内，此刻灯火通明。这里没有悬挂字画，没有摆放古董，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顶天立地的紫檀木多宝格。格子里，陈列着数百件造型各异、金光闪闪、银光熠熠的**自鸣钟**！大的如同小房子，需要梯子才能上弦；小的可握于掌心，镶嵌着珍珠玛瑙。有报时的、报刻的、能奏乐的、能跳舞的、甚至还有能模拟鸟鸣的！这里是乾隆的私人“钟表博物馆”，收藏着来自英国、法国、瑞士等欧洲国家最顶级的钟表杰作。
乾隆穿着常服，兴致勃勃地站在一个巨大的、装饰着天使和葡萄藤浮雕的英国落地钟前。钟顶，一个手持弓箭的丘比特小铜人，正随着滴答的节奏，左右摇摆。他身边站着的是内务府造办处“做钟处”的管事太监和几位精通钟表维修的西洋传教士（如葡萄牙人安文思）。
“皇上请看，”一位传教士指着钟表内部复杂的齿轮组，“此钟之精妙，在于其擒纵机构。此乃‘工字轮擒纵’，乃英吉利名师所创，走时极准，远胜旧式钟表。” 他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拨弄着那些细如发丝、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齿轮和发条。
乾隆看得目不转睛，眼中闪烁着孩童般的好奇光芒。他尤其喜欢那些带“玩意”（自动装置）的钟表。他拿起一个巴掌大小的金壳珐琅怀表，拧动发条。表盖弹开，表盘上竟有一个小小的舞台，两个穿着西式礼服的黄金小人随着音乐声旋转起舞！他看得哈哈大笑，爱不释手。
“有趣！着实有趣！”乾隆把玩着怀表，对身边的太监总管李玉吩咐：“赏！重重有赏！告诉英吉利、法兰西的商船，以后这样的新奇‘玩意’，多多进献！朕喜欢！”
“嗻！”李玉连忙应下。
“皇上，”造办处太监谄媚地笑道，“咱们‘做钟处’的工匠，在几位西洋师傅指点下，如今也能仿制这些自鸣钟了！虽不及原装精巧，但也是八九不离十！” 他指着旁边一座明显带有中国工匠风格（龙纹装饰）的座钟。
乾隆满意地点点头：“好！洋为中用，也是本事！让他们用心学，用心做！” 他沉浸在钟表的滴答声和精巧的“玩意”中，享受着这由西方机械带来的视觉与听觉盛宴。这一刻，他对西方“奇技淫巧”的喜爱，是发自内心的。
然而，这种喜爱，仅仅停留在“玩物”的层面。当涉及真正能改变世界、推动工业革命的**核心科技**时，乾隆的态度立刻变得截然不同。
几天后，在谐奇趣后殿一间临时布置的“实验室”里，气氛却有些凝重。马戛尔尼使团带来的几件最重要的科技“贡品”被单独陈列：一架巨大的天体运行仪、一支燧发步枪（前章已提及）、一个**蒸汽机模型**，以及一套**热气球升空装置**的部件。乾隆在传教士蒋友仁、和珅以及几位翰林院官员的陪同下，前来“检视”。
蒋友仁首先恭敬地介绍了天体运行仪，演示了日月星辰的运行轨迹。乾隆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赞道：“此物观天象，倒也有几分道理。可作钦天监参考。”
接着是燧发步枪的演示。侍卫在殿外空地试射，精准度和射程令乾隆再次动容（如前章所述）。
轮到那具蒸汽机模型时，蒋友仁明显激动起来。他让助手点燃模型下方的酒精炉，加热锅炉里的水。很快，水沸腾起来，蒸汽嘶嘶作响，推动着活塞开始往复运动，进而带动连杆和飞轮飞快地旋转起来！整个模型发出低沉的轰鸣，充满了力量感！
“皇上！”蒋友仁提高了声音，指着那不知疲倦转动的飞轮，“此乃‘**火蒸轮转机**’（早期对蒸汽机的称呼）！其原理，乃以水火之力（燃烧加热水产生蒸汽），推动机关运转！此等机器，若放大制造，可驱动巨舰航行于海，无需风帆！可牵引万钧之车奔驰于陆，无需牛马！更可用于矿山抽水、工厂纺纱…其力无穷，其用至广！实乃泰西百年未有之大发明，可改天换地啊皇上！”
蒋友仁的解说热情洋溢，试图让这位东方帝王理解眼前这具模型所代表的划时代意义。翰林院的官员们看得目瞪口呆，啧啧称奇。和珅则眉头微皱，悄悄观察着皇帝的脸色。
乾隆背着手，围着轰鸣作响的蒸汽机模型踱步。他看着那旋转的飞轮，听着那陌生的轰鸣，脸上却没有了看自鸣钟时的轻松愉悦，反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排斥。这粗笨的、冒着烟、发出噪音的铁家伙，与他珍爱的那些精巧、安静、华美的自鸣钟形成了鲜明对比。更关键的是，蒋友仁所说的“驱动巨舰”、“牵引万钧之车”，隐隐触动了他内心深处那根敏感的神经——**这力量，似乎超出了“玩物”的范畴，甚至可能威胁到某种秩序！**
“改天换地？”乾隆停下脚步，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威压，“蒋修士，此言过矣。我中华大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行船有橹有帆，陆行有车有马，开矿有工匠，纺织有织机，皆顺天应人，各得其宜。此等机巧，虽有力，然其声嘈杂，其形笨拙，耗费煤铁甚巨，更需专人伺候，非我天朝所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蒋友仁失望的脸，语气更加笃定：
**“况且，奇技淫巧，终非立国之本。圣贤之道，农桑为本，方是长治久安之策。此物…看看便罢，收起来吧。”**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如同冰水浇熄了蒋友仁心中最后一丝希望。那具象征着工业革命曙光的蒸汽机模型，在短暂地轰鸣之后，随着锅炉冷却，渐渐停止了转动，被太监们小心翼翼地盖上绒布，抬了下去，从此深锁内库，不见天日。
对于热气球装置，乾隆更是毫无兴趣。他看了一眼那些巨大的气囊布和复杂的绳索，只淡淡地问：“此物升空，可能如鸟儿般自由翱翔？可控方向否？”
蒋友仁据实回答：“回皇上，目前升空后，方向随风而定，尚不能随心驾驭。”
乾隆嗤笑一声：“既不能驾驭，徒然升空，有何用处？莫非供人观瞻？劳民伤财，无益之举！” 热气球部件也被束之高阁。
就在乾隆对蒸汽机和热气球表示明确拒绝的同时，一场意外，却以一种极其讽刺的方式，再次将西方医学推到了他的面前。
乾隆晚年饱受**哮喘**和**眩晕症**的折磨，尤其入冬后，病情加重。太医院的御医们使尽了浑身解数，汤药、针灸、艾灸、推拿…却收效甚微。乾隆被病痛折磨得心烦意乱，对御医的信任也降到了冰点。
这时，一直伺机而动的和珅，小心翼翼地进言：“太上皇，奴才听闻，在京的西洋传教士中，有精通医道者。其术与我中华迥异，或可一试？譬如那位在钦天监任职的**罗广祥**修士（Nicolas-Joseph Raux），据说曾为教友治愈过类似喘症。”
病急乱投医。乾隆沉吟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也罢，传那洋医来看看。”
罗广祥带着他的助手和一个小小的药箱，恭敬地来到圆明园乾隆的寝宫。他仔细询问了病情，观察了气色，并用一个奇怪的银色听筒（听诊器）贴在乾隆胸前听了一会儿。然后，他打开药箱，取出一些白色的小药片和一个装着透明液体的小瓶。
“太上皇，”罗广祥用生硬的汉语解释，“此症乃气道痉挛狭窄所致。此药片可舒缓气道，此药水可稀释痰涎。按时服用，当可缓解症状。此外…”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若能…若能允许我等详细检查身体内部，或可更准确判断病因…”
“检查身体内部？！”侍立一旁的首席御医**刘裕铎**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厉声打断，“荒谬！龙体岂容亵渎？！望闻问切，足矣！尔等蛮夷，竟想剖视圣体？大逆不道！” 其他御医也纷纷附和，斥责罗广祥居心叵测。
乾隆的脸色也沉了下来。让洋人用那些奇奇怪怪的器械探查身体内部？这触及了他根深蒂固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儒家观念和帝王尊严的底线！他挥挥手，带着明显的不悦：“罢了罢了！朕的病，还是交给太医院调理。这些洋药…”他瞥了一眼那些小药片和药水，“留下吧，朕…择时再试。” 言下之意，是根本不信。
罗广祥无奈地告退。那些可能是当时最有效的支气管扩张剂和祛痰药，被收入内库，最终可能被遗忘在某个角落，与那具蒸汽机模型落得同样命运。而乾隆的病痛，依旧在太医院的“调理”下反复发作。
然而，命运似乎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就在罗广祥诊视后不久，乾隆最宠爱的皇十女**固伦和孝公主**（下嫁和珅之子丰绅殷德）所生的幼子突患**惊风**（小儿惊厥），病情危急！太医院几位儿科圣手轮番上阵，汤药灌下去毫无起色，眼看幼小的生命就要消逝。
公主哭成了泪人，和珅也心急如焚。绝望之际，和珅想起了罗广祥。他顾不得许多，连夜将罗广祥请到公主府。
罗广祥查看后，果断地从药箱里取出一小瓶药水（可能是镇静剂或解痉药），用极小的剂量，小心翼翼地喂给孩子。说来神奇，不到半个时辰，孩子的抽搐渐渐停止，呼吸也平稳下来，沉沉睡去！数日后，竟转危为安！
公主府上下对罗广祥感激涕零。消息传到圆明园，乾隆也颇感惊讶。他召见罗广祥，难得地给予了嘉许和赏赐。但当罗广祥再次委婉提出，希望能对太上皇的哮喘进行更深入的“科学检查”时，乾隆依旧断然拒绝。
“朕之疾，乃年老体衰，天数使然。太医院调理即可。尔等之术，救急尚可，于根本大道，终是皮毛。”乾隆的话语中，带着一种固执的优越感和对未知领域的排斥。他宁愿忍受病痛的折磨，相信太医院那些玄之又玄的“阴阳五行”和“君臣佐使”，也不愿让“蛮夷之术”深入探究他的龙体。
**养心殿西暖阁。**
嘉庆四年（1799年）正月，太上皇乾隆已处于弥留之际。养心殿内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嘉庆帝侍立在病榻旁，神情哀戚而复杂。
一名小太监在整理太上皇的私人物品时，无意中在龙榻旁一个落满灰尘的紫檀木匣底层，发现了一把用黄绸包裹、造型奇特的**短柄燧发手枪**！这正是当年马戛尔尼使团进献的“贡品”之一！
小太监不敢怠慢，连忙将手枪呈给嘉庆。嘉庆拿起这把冰冷的武器，入手沉重。枪柄上，还刻着一行细小的英文字母和徽记。他抚摸着光滑的枪管，想起了马戛尔尼使团，想起了那个拒绝跪拜的红毛特使，想起了父皇晚年对西洋“奇技”的矛盾态度…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阴沉的天空。这把来自万里之外的燧发手枪，像一个来自未来的冰冷信物，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曾经被忽视、被拒绝的世界。而那个世界，正携带着更强大的火轮战舰和更精良的武器，悄然逼近帝国的海疆。
“父皇…您当年若肯多看几眼那‘火蒸轮转机’，多信几分那洋医之言…”嘉庆心中喟叹，随即又摇了摇头，将这个“大逆不道”的念头压了下去。他将手枪重新包好，命李玉：“收起来吧，好生保管。”
他不知道，这把枪将在四十多年后，以另一种方式登上历史舞台。它将被林则徐从英国商馆查抄出来，作为西方武力威胁的铁证，送上**虎门销烟**的高台，在熊熊烈焰和滚滚浓烟中，见证一个古老帝国被迫打开国门的屈辱开端。而这一切的伏笔，早在乾隆皇帝于圆明园的钟声里，把玩自鸣钟、拒绝蒸汽机的那一刻，就已悄然埋下。
【客观评价】
乾隆在圆明园中对西方科技的态度，是理解清帝国错失近代化机遇的关键个案，展现了深刻的矛盾与局限性：
1. **对“奇技淫巧”的欣赏与工具化：**
* 乾隆对西洋钟表、喷泉（大水法）、音乐盒等“玩意”的喜爱是真实的。他设立“做钟处”仿制，体现了对精巧机械的兴趣和“洋为中用”的实用主义态度。但这仅停留在**娱乐消遣**和**宫廷装饰**层面，视其为满足帝王好奇心和炫耀天朝“包罗万象”的珍玩，而非具有实用价值或战略意义的技术。
* 圆明园西洋楼本身，是这种态度的象征——它是西方建筑艺术的猎奇式展示，而非对西方文明内核的学习。
2. **对核心科技的排斥与误判：**
* **蒸汽机：** 乾隆拒绝蒸汽机是历史性误判。他未能理解其“原动机”的革命性意义（可替代人力、畜力、水力，驱动工业、交通），将其斥为“笨拙”、“嘈杂”、“非我所需”。这源于：
* **天朝上国心态：** 认为中国物产丰盈、制度完美，无需借助外力。
* **重农抑商思想：** 强调“农桑为本”，将工业科技视为“奇技淫巧”，偏离“立国之本”。
* **对潜在威胁的直觉与回避：** 潜意识中可能感知到这种力量蕴含的颠覆性（挑战现有秩序），故本能排斥。
* **热气球：** 因其“不可控”而否定其潜在军事价值（侦察），体现了对新兴技术实用前景的短视。
* **西方医学：** 虽在公主幼子身上见效，但乾隆拒绝接受深入检查（听诊已属“亵渎”，解剖更不可想象），固守传统中医理论。这反映了儒家文化对身体完整性的重视以及对“蛮夷之术”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其个人病痛未能成为推动西医传入的契机。
3. **错失机遇的深层原因：**
* **认知框架的束缚：** 乾隆及整个统治阶层的知识体系仍停留在传统儒家和农业文明范畴，缺乏理解近代科学（物理学、化学、解剖学）的认知工具和思维框架。他们用“玩物”的尺度去衡量“革命性技术”。
* **制度性障碍：** 缺乏鼓励科技探索、保护发明创造的制度环境（如专利法）。知识传播局限于宫廷和小范围（传教士、少数工匠），未能产生社会性影响。
* **统治需求优先：** 维护稳定和传统秩序是最高原则。任何可能挑战现有社会结构、思想观念或统治合法性的外来事物（如强调个人观察和实证的近代科学），都易被压制。
4. **历史的讽刺与伏笔：**
* 燧发手枪被乾隆束之高阁，却在近半个世纪后被林则徐作为西方武力威胁的证据展出，成为鸦片战争的导火索之一。这极具象征意义——被忽视的西方技术，最终以最暴力的方式迫使帝国正视。
* 小斯当东（获赠玉佩的英国少年）的成长与对华强硬立场，与乾隆对马戛尔尼使团的傲慢拒绝形成呼应，预示着未来冲突的人事伏笔。
因此，圆明园的钟声，既是中西文化交流的独特回响，更是历史机遇流逝的沉重叹息。乾隆在“玩物”与“大道”之间的选择，生动地诠释了一个封闭自满的帝国在面对近代科技文明冲击时的典型反应：好奇与排斥并存，最终因深层的文化优越感和制度惰性，与改变国运的历史机遇失之交臂。那把被尘封的燧发手枪，如同一个沉默的预言，预示着拒绝理解世界的帝国，终将被世界的铁拳所惊醒。
圆明园的钟声渐歇，尘封的手枪深藏匣底。紫禁城的丧钟却在嘉庆四年正月凄厉长鸣——**太上皇乾隆驾崩！** 龙驭上宾，举国哀恸！然而，哀乐声未绝，一场蓄谋已久的权力风暴已在宫墙内骤然爆发！嘉庆帝的屠刀，并非只指向宫外的巨贪！**养心殿东暖阁，乾隆的梓宫（棺椁）前，嘉庆帝当着王公大臣的面，突然下旨：将侍奉太上皇汤药的首领太监张进忠、御药房总管王世荣锁拿下狱！罪名：涉嫌谋害太上皇！** 晴天霹雳！太上皇之死竟有隐情？是太监胆大包天？还是…幕后另有黑手？嘉庆此举，是真心追查父皇死因？还是借机清洗前朝旧人，巩固帝位？刚刚亲政的皇帝，将如何面对这桩震动朝野的“**乾隆暴毙疑案**”？深宫血幕，再次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