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宅的焦土之上,最后一缕青烟也散尽了,只余下漫天飞舞的灰烬,像一场迟来的、黑色的雪。
祁诀将怀中哭到脱力的沈微抱得更紧了些,她的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滚烫的泪水早已浸透了他胸前的衣襟。
他能感觉到,这具柔软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冷。
他下意识地伸出指尖,轻轻抚过她被灰尘和泪水弄得凌乱的发丝。
他不记得她的名字,甚至不记得她的脸,但掌心传来的这股温度,却熟悉到让他心口发颤——就好像七岁那年,在大雪纷飞的冬夜,母亲将最后一块用油纸包好的糖塞进他冻得通红的掌心时,留下的那最后一丝暖意。
就在此刻,他胸口那朵沉寂的誓心莲火,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低鸣,如倦鸟归巢,又如鸟喙精准地轻啄了一下他的心脉。
一股微不可察的温流自莲心涌出,逆冲而上,竟蛮横地冲入他混沌的识海。
那片本该在三息之内彻底消散的,“母子最后对话”的记忆残片,竟被这股力量强行凝固、定格了!
冰冷的玉牒在他眼前骤然浮现,字迹清晰:【检测到“愿火共生”现象,誓心 - 莲火已激活隐藏特性:记忆锚定(被动)。】
祁诀的瞳孔猛地一缩,他感受着脑海中那被强行留下的、母亲模糊的笑脸和那句“……要好好活着”,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我还……能记住一点。”
这五个字,仿佛一剂强心针,让怀中的沈微颤抖着缓缓睁开了眼。
她涣散的目光落在自己紧握的手中,那枚“归心铃”早已不堪重负,只剩下一半弯曲的铜片。
铜片内壁,那血刻的“娘替你认罪”五个字,已被泪水和灰烬侵蚀得模糊不清。
她猛地抬起头,通红的双眼死死盯住不远处的千愿商,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决绝:“你说,她不想被赎回……那为什么,她还会被明码标价?!”
千愿商脸上那商人式的假笑终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刻薄的冷漠:“地府只认可‘可交易之愿’。你母亲的执念是‘不愿被赎回’,这本身就违反了交易原则,所以她成了‘滞销品’。”他似乎觉得这个词很有趣,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可正因为是滞销品,才给了那些押魂师可乘之机。他们将她从愿念之海的底层强行勾出,挂牌拍卖,试图榨干她最后一丝价值。毕竟,一个拒绝交易的灵魂,在地府眼中,连废物都不如。”
他抬手,指向远处被浓雾笼罩的虚空。
在那里,一座由亿万条闪烁着微光的愿债锁链盘绕、缠结而成的通天黑塔,若隐若现。
“那就是‘阎王账房’。”千愿商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敬畏,“所有人的执念,无论大小,最终都会在那里归档、定价、变成一笔笔冰冷的债务。你母亲的愿,本该在被挂牌后无人问津,最终被账房的规则彻底湮灭。但一个‘静默竞价者’,一个从不开口的竞价者,用他自己的方式,护了它千年。”
“静默竞价者……”沈微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喃喃自语。
她猛然转头,视线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站在角落、仿佛与世隔绝的身影上。
那个静默的竞价者,依旧站在原地,手中那个锈迹斑斑的糖果罐,在他苍白的手中静静躺着,像一件尘封了万古的遗物。
沈微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一个疯狂的念头涌上心头。
她挣扎着从祁诀怀里站起,跌跌撞撞地冲到那人面前。
不等对方反应,她一把夺过那个糖罐,疯了似的翻转过来,看向罐底。
那里,用最古老的刻刀,一笔一划地刻着一行字——“祁氏糖果铺·子承母业”。
这不是纪念品,这是遗嘱!
沈微浑身剧震,抬头死死地盯着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是她执念所化的……守愿者?”
那静默的身影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抬起手,用冰冷得没有一丝活人气息的指尖,轻轻将那个糖罐推回到沈微的手中。
随即,他的指尖在满是锈迹的罐身上,缓慢而坚定地划出了一道弧线。
那是一个心形的图案,图案中央,是一簇燃烧的火焰。
正是祁诀幼年时,最喜欢在糖果铺的墙上、地上、所有能画的地方,画下的那个“心形火纹”!
“嗡——!”祁诀的脑袋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刹那间一片空白。
一股源于血脉的本能,让他想也不想地一步跨出,将踉跄后退的沈微死死护在身后,双眼赤红地盯着那个静默的身影,低吼道:“别碰他……他会消失!”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道近乎透明的身影飘然而至,落在了三人中央。
是那个老账房,他的残躯在灰烬的映衬下,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
他将那张写着“母爱,千年阳寿”的愿债簿残页,与一把完全由白骨打磨而成的钥匙合拢,颤巍巍地递向祁诀:“钥匙,可以打开阎王账房的门。但记住,门后不是账,是‘定价者’。”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一旁脸色铁青的千愿商,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嘲讽:“当年,你为了你的妹妹,不惜一切代价拍卖他人的轮回,他们说你扰乱了秩序,将你贬为千愿商。可是如今,他们亲手把一份无私的母爱,标价为千年阳寿……这又算什么秩序?谁来定他们的罪?”
祁诀接过那冰冷的骨质钥匙,掌心的誓心莲火“腾”地一下窜起,将钥匙包裹。
火焰在他的掌心轻盈地跳动,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
他凝视着远处那座黑雾缭绕的巨塔,眼中没有愤怒,没有仇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忽然低声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话:“我不进去……我要它自己崩。”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手中的骨质钥匙高高举起!
誓心莲火熊熊燃起,却并非攻向黑塔,而是以钥匙为笔尖,以虚空为画卷,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笔一划,写下了两个燃烧的火焰大字——
无价!
那两个字仿佛拥有无穷的魔力,在成形的瞬间,竟与这片废墟之上散落的、尚未完全消散的无数愿债残链产生了共振!
嗡——嗡——嗡——!
一阵阵仿佛来自远古洪钟的鸣响,响彻了整个雾海!
远处的阎王账房,那座由亿万愿债锁链构成的黑塔,猛然剧烈震颤起来!
塔身之上,无数被尘封的执念,在这一刻竟全部浮现出来,化作一行行流动的金色文字——
“未曾说出口的爱”,标价:三世情缘。
“没能送到儿子手里的药”,标价:百年健康。
“孩子出生时的第一声哭声”,标价:一世富贵。
每一桩心愿,每一份执念,都被标上了触目惊心的天价。
而就在此刻,祁诀书写的那两个燃烧的“无价”火字,轰然炸开,化作万千金色的光点,如一场浩大的流星雨,义无反顾地扑向了黑塔的塔基!
嗤——!
刹那间,构成塔基的第一根愿债锁链,应声自燃!
紧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第十根、第一百根……仿佛一场无法被扑灭的燎原大火,从塔底开始,疯狂地向上蔓延!
“是谁——?!是谁在毁账?!”一声凄厉至极的怒吼,从塔顶深处传出,那声音里充满了不可置信的暴怒与惊恐。
与此同时,祁诀眼前的玉牒再次闪现,光芒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璀璨:【检测到“集体愿火共鸣”,“慈悲豁免”已触发隐藏机制——“规则审判”!】
【说明:宿主可指定一条“定价规则”,进行为期七日的“绝对封禁”!】
祁诀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层层火焰与浓雾,直刺塔顶那怒吼声的来源。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这片开始崩塌的天地。
“我封——‘以命换愿’。”
话音落下的瞬间,远处,那个始终静默的守愿者,缓缓抬起了手。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轻轻拍了拍自己那千年未动的衣袖,仿佛只是为了掸去上面根本不存在的、沾染了尘世价签的灰尘。
黑塔的震颤愈发剧烈,塔身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无数锁链在火焰中扭曲、断裂。
第一根作为主承重结构的巨大愿债链,在空中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后,应声而断!
连锁反应,开始了。
轰隆隆的巨响连成一片,不再是单纯的断裂声,更像是一头被囚禁了万古的濒死巨兽,在发出最后的、也是最惨烈的悲鸣。
那声音穿透雾海,撼动了这片空间的根基。
然而,祁诀的眉头却微微皱起。
他感觉到,那不是崩塌,而是一种……剥离。
仿佛阎王账房这座黑塔,只是附着在某个更巨大、更古老存在之上的一层硬壳。
此刻,这层硬壳正在被强行撕裂、剥落。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油然而生——壳的下面,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