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金色的牵引光束将楚青天与残破的潜流带入“万象回廊”的深处。穿过数道由纯粹信息流构成的屏障和一片仿佛由凝固星光铺就的甬道后,他们抵达了一处被“司廊”称为 “静滞维护港” 的地方。
这里与回廊其他区域的“有序奇异”不同,呈现出一种近乎绝对的“技术性简洁”。巨大的银白色空间内,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无数道纤细如发丝、散发着微蓝光芒的能量触须从穹顶垂下,如同拥有生命的森林。空间中央,是一个由某种非晶质黑色材料构成的复杂平台,平台表面流淌着不断变化的几何光纹。
潜流被轻柔地放置在平台上。下一秒,那些能量触须便如嗅到血腥的食人鱼群般无声涌来,精准地附着在潜流外壳的每一处伤痕、锈迹和能量泄露点上。楚青天能“感觉”到,一种极其高效、近乎分子级别的修复与重组过程正在发生,材料被剥离、分析、补充、强化,能量回路被疏通、优化、甚至以他难以理解的方式重新编织。回廊的技术力,在此刻展露无遗。
他自己则被引导至维护港边缘一处相对独立的隔间。隔间内只有一张同样由流动能量构成的“床榻”,以及一个悬浮在空中的、不断旋转的淡金色复杂光球——那是“司廊”承诺开放的受限规则数据库接口。
楚青天没有立刻休息,尽管他的身心已疲惫到极点。他盘坐在能量床榻上,先将意识沉入体内,检视自身状态。
新律核心如同蒙尘的明珠,光芒黯淡,搏动缓慢而无力,内部那独特的“包容”与“调和”韵律也变得滞涩。混沌本源更是近乎枯竭,曾经奔流不息的可能性溪流如今只剩下几近干涸的河床。更深处,一种难以言喻的“锈色印记”如同附骨之蛆,纠缠在他的存在根基之上,那是“锈心”意志冲刷后残留的“否定”阴影,不断试图侵蚀他的自我定义,诱导向“简化”与“归无”的惰性状态。
他首先尝试驱动新律核心,以最微弱的力量,如同最精细的手术刀,开始一点点剥离、解析那些“锈色印记”。过程缓慢而痛苦,每一次对印记的触动,都会引发一阵源自存在底层的、冰冷的虚无感。但他以林清瑶消散时的画面为锚,以对真相的渴望为火,咬牙坚持。
同时,他分出一缕意识,连接上那个淡金色的数据库光球。
浩瀚的信息洪流瞬间涌入!即便有“司廊”预设的过滤和限制,其信息量之大、层面之深,依旧远超楚青天以往接触过的任何知识库。他仿佛被抛入了一个由无数规则丝线、概念星云和历史碎片构成的沸腾海洋。
他首先检索与“锈蚀”本质相关的深层理论。大量的观测数据、模型推演、假说碰撞……其中一些来自早已消亡的文明,一些来自神秘的古观测者,甚至有一些碎片似乎源自调律者文明的末期的研究。“锈蚀”被从更多维度描述:不仅仅是定义的简化消融,也被视为“宇宙热寂”在规则层面的某种提前映射,是“可能性坍缩”的恶性传染病,甚至是某种来自“源海”基底层的“自我清理机制”的暴走……
其中一份来自某个以纯粹逻辑构建的文明的残存报告,提出了一个让楚青天心神剧震的猜想:“锈蚀”可能并非纯粹毁灭,而是一种极端“格式化”后,为新形态的“存在”准备的“空白画布”。只是,当前宇宙的所有存在形式,都被定义为需要被擦除的“旧数据”。 如果这个猜想为真,那“锈蚀”背后的意志,或许并非单纯的恶意,而是一种冰冷到极致的、超越善恶的“重置程序”。
楚青天将这份猜想深深记下。
接着,他查询“源海”与“初诞涡流”。相关信息更加稀少、模糊,且大多笼罩在神话与隐喻的迷雾中。“源海”被描述为一切规则与可能性的“源头之井”或“孕育之床”,是宇宙动态平衡的深层背景。而“初诞涡流”,则是源海深处最为古老、动荡、未曾分化的区域,蕴含着万物肇始的原始能量与形态,同时也孕育着万物终末的纯粹混沌。它是无限的生机,也是终极的毁灭,是“有”与“无”尚未分离的奇点状态。
调律者们当年试图剥离并约束一缕“初诞之影”,其胆识与疯狂,令楚青天倒吸一口凉气。这也让他对“苏清瑶”当前状态的担忧更深了一层——与这样的存在长期共存、融合,意识被扭曲几乎是必然的。
最后,他以“方舟协议”、“存在连续性项目”、“意识碎片回收”等关键词进行交叉检索,得到的信息更加支离破碎,且明显有被刻意涂抹或加密的痕迹。但他还是拼凑出一些碎片:方舟的建造涉及对“时间琥珀”、“概念冷冻”、“可能性延迟绽放”等至高技术的运用;意识碎片投放存在“情感浸润实验”与“实时环境压力测试”的目的;碎片回收机制除了数据回传,似乎还涉及某种“经验融合”与“人格权重调整”……
看到“人格权重调整”这几个字时,楚青天的心猛地一沉。林清瑶那些鲜活的记忆与情感,回归本体后,在“苏清瑶”那浩瀚而古老的存在中,究竟还能保留多少“权重”?还是说,仅仅变成了冰冷数据库里的一行标注?
愤怒与悲哀再次涌上,但他强行压下,将注意力转回现实。数据库的访问时间有限,他必须抓住重点。
数日(回廊内部时间)过去。楚青天一边持续清除体内的锈蚀印记,恢复力量,一边贪婪地汲取着数据库中的知识。他对“锈蚀”、“源海”、“调律”的认知被极大地拓宽和深化,虽然很多问题依旧没有答案,但框架逐渐清晰。
期间,“司朗”的声音偶尔会直接在他意识中响起,询问修复进展或进行一些技术细节确认,态度依旧平稳,仿佛之前那场触及核心秘密的对话从未发生。
当潜流的修复接近完成时,一件新的物品被送到了楚青天的隔间。
那是一枚拳头大小、非金非玉、触手温润的暗灰色卵形石。石头表面没有任何纹路,却仿佛能将周围的光线微微吸入。当楚青天将其握在手中时,能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向内塌缩般的稳定感,仿佛握着的不是石头,而是一个微型的、自我完满的“存在奇点”。
【…此即‘心锚’。】“司廊”的声音适时响起,【…并非武器或护盾。它的作用只有一个:在你意识深处,于外部‘否定’浪潮冲击最烈时,提供一个绝对稳固的、基于你自身最核心存在定义的‘内部参照点’。】
【…激活它,需要你将自己最不容置疑的‘存在基石’——可以是一段记忆、一种信念、一个承诺,或者你新律核心中最根本的‘调和’意向——以高度凝聚的精神力量,注入其中,与之绑定。】
【…一旦绑定,‘心锚’便会成为你存在根基的延伸与加固。当外部锈蚀的‘否定意志’试图瓦解你的定义时,‘心锚’会自发共鸣,提醒你‘你是谁’,帮助你抵御同化。但请注意,它并非万能。过强的冲击仍可能将你连同‘心锚’一起淹没。并且,绑定过程不可逆,‘心锚’损毁或过度使用,可能会对你绑定的‘存在基石’造成永久性损伤。】
楚青天凝视着手中的暗灰色卵石。最不容置疑的存在基石……
他的眼前,瞬间闪过许多画面:地球故乡的落日,初入混沌海的迷茫与决心,“星火”避难世界中那些依赖的眼神,对抗“逻辑湮灭”时的明悟,林清瑶最后那平静而深情的凝视……以及,在锈蚀核心中,面对“锈心”意志时,抓住“门扉”框架光芒而重建领域的那一瞬间。
他的道路,早已不是简单的生存或变强。而是在这崩坏的世界中,于绝对的否定与混乱里,找寻并坚持某种“调和”的可能,守护那些尚未熄灭的“星火”,追寻残酷的真相,并……向那个名为“苏清瑶”的存在,问出一个答案。
这复杂的、矛盾的、却又坚定不移的意向,就是他存在的基石。
楚青天闭上眼,将全部心神沉入新律核心最深处,摒弃所有杂念,将那份历经磨难、融合了悲伤、愤怒、责任与追求的“调和”意志,如同锤炼至纯的精金,高度凝聚,然后缓缓地、郑重地注入手中的“心锚”。
暗灰色的卵石微微一震,表面并未亮起光芒,反而颜色变得更加深邃、内敛,仿佛真的成了一个吸收一切扰动的“奇点”。一股温暖而坚韧的波动从石头内部传来,与楚青天的心律核心、与他意识最深处的执念产生了稳固的共鸣。他感到自己的存在根基仿佛被套上了一个无形的、却极其坚韧的“锚环”,虽然沉重,却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绑定完成。】“司廊”确认道,【‘心锚’已与你共存。谨慎使用。】
就在此时,维护港中央传来一阵低沉而和谐的嗡鸣。楚青天抬头望去,只见平台上的潜流已然焕然一新。
外壳不再是原本的流线型金属质感,而是覆盖上了一层哑光的、仿佛介于晶体与生物甲壳之间的银灰色新材质,表面流淌着极其细微的、与新律力量同频的淡金色光纹。整体形态更加紧凑、凌厉,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流畅感。感知中,其能量回路澎湃而稳定,防御强度、环境适应性、尤其是对规则扭曲和概念侵蚀的抗性,都有了质的飞跃。这已不仅仅是一艘潜流,更像是一件为深入锈蚀地狱而量身打造的生存与探索利器。
“修复与强化完成。”楚青天站起身,虽然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已重新变得锐利而沉静,周身气息虽然未恢复到巅峰,却更加凝练,带着一种风雨洗礼后的韧劲,“数据库仿问时间也差不多了。”
【…是的。】“司廊”回应,【‘门扉’框架提供的三个次级共振点坐标,已加载至潜流导航核心。根据回廊计算,激活这三个点,预计能为框架本体延缓7.3%至15.8%的锈蚀崩溃速度,具体效果取决于当地锈蚀浓度与你的操作。同时,这可能会在‘朦胧边陲’乃至周边区域引发一系列规则扰动,有概率暴露‘方舟’相关区域的蛛丝马迹。】
【…我们期待你的数据回传。】它顿了顿,【…以及,平安归来。】
最后一句,不知是程序化的礼貌,还是隐含着某种更深层的意味。
楚青天没有回应,径直走向焕然一新的潜流。舱门无声滑开,内部空间也经过了优化,更加贴合他的人机交互习惯,甚至多了一个专门用于安置“心锚”的共鸣凹槽。
他坐进驾驶位,手握操控晶体。冰冷的触感传来,却让他更加清醒。
目标:次级共振点。
深层目的:延缓“门扉”崩溃,探寻“方舟”线索,接近“苏清瑶”的真相。
代价:未知的风险,持续的消耗,以及……心中那道无法愈合的伤痕。
潜流引擎启动,发出低沉而有力的轰鸣,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这声音里仿佛蕴含着某种新生的力量。
“开启通道,送我去第一个坐标点。”楚青天沉声道。
一道比之前更加稳定、边缘带着细微空间加固纹路的淡金色门户,在维护港前方展开。门户另一端,是那片熟悉的、令人心悸的锈色虚空,但这一次,目标的坐标清晰地闪烁在导航界面上。
楚青天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给予他修复、知识与“心锚”的奇异回廊,眼神复杂。然后,他不再犹豫,潜流化为一道银灰色流影,决绝地投入门户之中。
新的征程,在锈蚀的国度里,向着更深沉的秘密与更危险的未知,再次启航。
而他怀中,“心锚”微微散发着唯有他能感知的、稳固心神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