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姨娘的死,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那是君无眠去世之后的第十天,刚过完头七。梅姨娘身边的婢女怜儿哭着跑来禀报,姨娘死了,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身上穿戴整齐,化了精致的妆,安静的躺在那里,这些年来,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还和她刚入府时一样,清冷干净的如一朵莲花。
府里的人都说,梅姨娘对老城主用情至深,无法接受老城主的离去,便以身殉情追随他而去。
她与君无眠之间,外人看不出有多深的情意,因为两人都不喜将各自的感情宣之于口公布于众。可当年他不顾外界的声音顶住压力与各世家抗衡,为的的确是这位出身青楼的女子。这些年君无眠身边仅有她一名妾室,且自从梅姨娘入府,他便再没踏足过禧苑。君亦自小便知自己的父亲母亲永远不可能像一对寻常夫妻那般过着恩爱平淡的生活,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个女人,那便是梅姨娘。
万幸,独享恩宠的梅姨娘并不恃宠而骄,从未依仗父亲的宠爱和权势欺辱过他们母子,大多数时间里一个人待在梅苑里哪都不去。
反倒是母亲,因为对父亲的愤恨和对梅姨娘的嫉恨,明里暗里没少让琪儿受罪。幼年时期的琪儿,比双喜口中的还要悲惨,一面得不到父亲和梅姨娘的疼爱,另一面还要遭受来自母亲的百般刁难。
幼时他不懂,为何梅姨娘要如此疏离自己的亲生女儿,她难道就一点也不爱琪儿吗?后来慢慢长大后,也明白了点,世上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梅姨娘性子冷淡,从不屑于争抢,却能轻而易举的分走父亲几近全部的爱。母亲愤怒,憎恨,只要琪儿犯下一点点错误,她便揪着不放,以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母必有其女之说,狠狠的责罚琪儿。
梅姨娘的漠视和沉默代表了一切,她不说父亲自然也不会提。对于母亲的所作所为,梅姨娘始终装作漠不关心冷酷无情,或许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琪儿,让琪儿远离她恨她,就不会再受其连累吧。
可她却算漏了一颗幼小的心灵若是受到伤害,将会给她的未来带来怎样无法愈合的伤口。
琪儿的性情开始变得越来越暴躁无礼,越来越蛮横跋扈。闯的祸也越来越大,不管母亲如何罚她,她都悉数尽收并甘之如饴,下次再犯。她开始变得不再渴望和期盼父亲和梅姨娘对她的关爱和保护,更不会在意他们看向她时,眼底的失望。
换句话讲,其实,她谁都不在意。
君亦虽然自幼护她,可她知道,他护的了一时,护不了一世。
她终究还是要一个人走完所有的路,一个人面对所有。
梅姨娘的死,让她震惊的几乎失掉了自己。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离开自己,尽管她从未感受过她的爱。
看到她静静地躺在那里,犹如睡着了一般,跪在地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怜儿,让她有一刻的清醒,面前这个她从未喊过一句娘亲的女人,彻底的离开了她。
再次醒来已是七天后,翠竹告诉她在她昏迷的这几日,梅姨娘已经被妥善安葬了,依照祖制她的尸体不能和君无眠葬在一起,要单独葬在妾室墓园,是君亦坚持要求,力排众议才说服了众人将梅姨娘的尸身葬在了君无眠旁边的一块墓地上。
君琪一如往常的冷漠淡定,只轻轻回了句:“生都同衾了,死了同不同椁又有何干系,什么都让她占尽了,别人怎么活。”
君琪冷漠的让翠竹后脊发凉,战战兢兢道:“小姐您...”
不等翠竹说完,一把掀开被褥翻身下床,冷冷道:“我饿了,洗漱更衣。”
“...是。”翠竹垂首应是,不敢再多言。
之后的几日,君琪冷静的让人意外,仿佛隔壁院落里那个死去的女人从未来过她的生命中一般。
直到那晚,翠竹以为她早已熟睡,可她却如梦游般鬼使神差的又去了梅姨娘生前那间房子。房间内的布置依旧如初,君亦为了给她留个念想,特意交代下人保留梅姨娘生前所用一切物件,每日照常清扫,一切都如原来一样干净整洁。
这个房间,君琪从小到大来过的次数都能数得过来。
她还记得梅姨娘生前她最后一次来,是因为那个青楼女子的事情。
她从未见她如此温柔的待过一个人,那个自称是她妹妹的女人,不过短短几个月,却得到了她此生都无法企及的温暖。
那日,就在这里,她因为茉莉的缘故还和梅姨娘大吵了一架,她从未在那个女人脸上看到过任何喜怒哀乐,可那日,当她质疑茉莉的身份时,她却在梅姨娘脸上看到了从未有过的愤怒和哀伤。君琪知道,梅姨娘怒的是自己蛮横无礼不该怀疑她心尖上的人,哀的是她那失散多年受尽人间苦楚的亲人即便与家人团聚仍会遭到无端非议。她冲上前一把钳住自己的喉咙时,君琪在她眼中看到了从未有过的凶狠,令人战栗。
那日之后,她被梅姨娘禁足在了房内,再也没见过她。
直到有一日翠竹红着眼睛从外面失魂落魄的跑进来,半张着嘴巴始终发不出一丝声音。
听到她死在自己房内的消息时,她只觉脑袋轰的一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涌上了头顶,双腿控制不住的开始颤抖,心跳加速。直到翠竹搀着她踉踉跄跄的踏进这间房子看到躺在床上紧闭双眼一动不动的梅姨娘时,她仍觉得一切都像发生在梦中一般,眼前的一切让她无法接受,那个她原以为就这样会恨上一辈子的人,就这么死了,离开了,不在了。
望着房内熟悉又陌生的一切,不知不觉间君琪眸中竟已溢满泪水,她清晰的记得,以往每次从院子里经过,装作不经意间朝屋内瞟过,梅姨娘总是坐在桌子前,微微侧首朝着一个方向久久凝视,一动不动。
走至桌前坐在她生前总爱坐的位子上,朝她经常凝视的地方望去,原来是窗台的方向。
那盆她最爱的兰花草就静静的待在窗台上,看上去平平无奇。
君琪苦笑一声:不过一盆破花,你倒是肯愿意在这些没用的死物上花费精力。那又如何,如今你死了,它会为你难过吗?可笑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