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8月12日的南州，热得像被扔进了蒸笼。老城区的柏油路被晒得发软，踩上去能隐约感觉到鞋底的黏腻，空气里飘着槐树叶被晒焦的淡苦味，混着巷口小卖部冰柜里漏出来的冷气，成了这闷热午后唯一的慰藉。
槐树巷是老城区里最窄的一条巷，因巷口四棵百年老槐树得名。树的枝干粗壮得要两个成年人才能合抱，浓密的叶子层层叠叠，在地上织出斑驳的荫凉。蝉藏在枝叶间，不知疲倦地叫着，声浪一波盖过一波，把整个巷子裹进一种焦躁又慵懒的氛围里。
巷口右侧，修鞋匠老孙的小摊就支在最大那棵槐树的树荫下。他今年七十二岁，背有点驼，老花镜用绳子拴着挂在脖子上，此刻正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根细针，费力地给一只黑色皮鞋穿线。缝纫机是几十年前的老物件，机身泛着铜绿，踩下去时“咔嗒咔嗒”响，声音混在蝉鸣里，倒也不显得突兀。
“孙师傅，补双拖鞋！”巷子里传来一个女声，老孙抬头应了声“放这儿吧”，目光又落回手里的皮鞋上。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童声像颗小石子，砸破了巷口的安静。
“蝴蝶！小满要抓蝴蝶！”
老孙抬眼望去，只见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正攥着半块啃得坑坑洼洼的西瓜，迈着小短腿，追着一只黄黑相间的花蝴蝶跑。女孩四岁左右，穿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裙摆上沾了点西瓜汁，脚上是一双崭新的粉色塑料凉鞋，鞋面上印着一只小兔子。她是住在巷尾的林国强家的女儿，叫林小满，平时总爱跟在老孙的小摊前，看他修鞋，偶尔还会递颗糖过来。
蝴蝶飞得不快，一直绕着巷口的拐角转。小满跑得急，没注意脚下，差点被一块凸起的石板绊倒，手里的西瓜差点掉在地上。她赶紧稳住身子，小嘴撅了撅，又继续追。很快，她就跑到了拐角处——那里没有住户，只有一面斑驳的红砖墙，墙根堆着些废弃的木板和破麻袋，是附近居民扔的，没人清理。
老孙的目光跟着小满到了拐角，心里刚想着“别跑太远”，就看见拐角阴影里停着一辆车。那是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车身有些旧，车窗贴了深色的太阳膜，从外面几乎看不清里面的情况。车牌的位置被一块黑色的布遮了一半，只露出末尾两个模糊的数字。
紧接着，一个男人从驾驶座那边下了车。他戴着一顶深灰色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反光，看不清眼神。他穿一件深蓝色的短袖衬衫，袖口挽到小臂，手里举着一张巴掌大的卡通贴纸，贴纸上面印着“美少女战士”的图案，色彩鲜艳得有些刺眼。
男人没有立刻靠近小满，而是蹲下身，让自己和小满差不多高。他朝着小满说了句话，声音不高，被蝉鸣盖着，老孙没听清内容。只见小满停下脚步，手里还攥着西瓜，歪着脑袋看男人，又看他手里的贴纸，小脸上满是犹豫。
老孙放下手里的活，心里有点纳闷——这巷子平时很少有陌生车来，更别说这种贴了深色膜的面包车了。他想站起来凑近看看，可刚动了动腿，就觉得膝盖发僵，只能坐在小马扎上，继续盯着拐角。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小满的犹豫，又晃了晃手里的贴纸，然后伸手指了指面包车的后排。老孙眯起眼睛，隐约能看到后排座位上，堆着好几张类似的卡通贴纸，红的、黄的、蓝的，花花绿绿的一片。
小满的眼睛亮了亮。老孙知道，这孩子最喜欢卡通贴纸，上次林国强的媳妇刘艳来修鞋时，还抱怨过小满总缠着要买贴纸，家里的冰箱门上、衣柜上，都贴满了。
果然，小满犹豫了三秒钟，看了看蝴蝶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男人手里的贴纸，最终还是朝着男人走了过去。她舔了舔嘴角的西瓜汁，小声说了句什么，男人点点头，伸手接过她手里剩下的半块西瓜，随手丢到了墙根的破麻袋旁。西瓜皮滚了两下，停在一块木板边，红色的瓜瓤露在外面，很快就会引来苍蝇。
男人站起身，牵着小满的手，走向面包车的副驾驶座。他打开车门时，动作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小满乖乖地跟着他，弯腰钻进了车里。就在男人关车门的瞬间，车身轻轻蹭了一下旁边的红砖墙，“吱呀”一声轻响后，一小块淡蓝色的油漆从车门边缘掉了下来，像一片薄薄的鱼鳞，落在地上的灰尘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车门关上，车窗缓缓升起，把小满的身影彻底挡住。男人绕回驾驶座，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几秒钟后，面包车发动了，引擎声很轻，慢慢驶出拐角的阴影，沿着巷子朝主路的方向开。车轮碾过地上的荫凉，留下两道淡灰色的痕迹，很快又被阳光覆盖。
老孙看着面包车消失在巷口，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皮鞋，针还插在鞋帮上，刚才的一幕像个模糊的影子，在他脑子里晃了晃。他想了想，又觉得可能是自己年纪大了，想多了，于是重新拿起针线，继续修鞋。蝉鸣依旧，巷口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仿佛刚才那个男人和小满，从未出现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巷子里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把老孙的思绪拉了回来。
“小满！我的小满！你在哪儿啊！”
是林小满的奶奶王桂英。老孙抬头望去，只见老太太拄着一根枣红色的拐杖，跌跌撞撞地从巷子里跑出来，头发乱蓬蓬的，灰色的碎花衫被汗水打湿，紧紧贴在背上。她一边跑，一边喊着小满的名字，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每喊一声，身子就晃一下，像是随时会摔倒。
“桂英婶子，咋了？”巷子里的邻居听到声音，纷纷从家里探出头来。住在老孙隔壁的张大妈第一个跑出来，扶住王桂英，“您别急，慢慢说，小满咋了？”
“小满不见了！”王桂英抓住张大妈的手，手抖得厉害，“我就回屋给她拿瓶水，前后不过两分钟，出来就没人了！我找遍了巷子，都没看见她！”
“别急别急，我们帮你找！”张大妈一边安抚王桂英，一边朝巷子里喊，“大家伙儿都出来帮帮忙，找找林家国的闺女小满！四岁，穿粉裙子、粉凉鞋！”
很快，巷子里的十多户人家都出来了，男人们沿着巷子前后找，女人们则围着王桂英，七嘴八舌地问情况。老孙也站起来，拄着修鞋的铁砧子，慢慢走到人群里，把刚才看到的一幕说了出来：“我刚才看见小满追蝴蝶到了拐角，还看见一个戴帽子、戴眼镜的男人，开着银灰色的面包车，拿卡通贴纸把孩子带走了。我没看清男人的脸，车朝主路开了。”
“啥？被人带走了？”王桂英一听，腿一软，差点晕过去，幸好旁边的张大妈扶住了她，“那可咋办啊！小满那么小，她从来不和陌生人走的啊！”
“快报警！快打110！”有人喊了一声，林国强的邻居赶紧跑回家里，拿起了电话。
没过十分钟，巷口就传来了警笛声。一辆白色的警车停在巷口，社区民警老赵带着两名辅警下了车。老赵今年五十五岁，皮肤黝黑，身材微胖，平时总爱穿一身警服，在老城区里很熟络。他一看到巷口的阵仗，就知道事情不小，赶紧走过来问情况。
“老赵，你可来了！”张大妈把王桂英扶到老赵面前，“桂英婶子家的小满，刚才被一个陌生男人用面包车带走了！孙师傅看见了！”
老赵皱起眉头，先安抚了王桂英几句，然后让两名辅警在巷口拐角处拉起黄色的警戒线，把围观的居民挡在外面。“都别靠近，保护好现场！”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粉笔，蹲下身，沿着刚才面包车停留的位置，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地上的淡灰色轮胎印还清晰可见，像是被太阳烤软的橡皮，印在水泥地上。
“孙师傅，您再跟我说说当时的情况，越详细越好。”老赵走到老孙面前，拿出小本子和笔。
老孙把刚才看到的细节又说了一遍：男人的穿着、帽子、眼镜，面包车的颜色、贴膜，还有那张“美少女战士”的贴纸。“我没听清他跟小满说啥，就觉得他声音挺低的。关车门的时候，还蹭掉了一小块淡蓝色的油漆，掉在墙根那儿了。”
老赵顺着老孙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墙根的灰尘里，找到了那块淡蓝色的油漆碎屑。他没敢碰，只是在旁边做了个标记。然后，他继续在现场勘查，很快就在警戒线内的荫凉处，发现了一只粉色的塑料凉鞋——正是小满脚上穿的那双，鞋面上的小兔子还很清晰，鞋跟处沾着一点深绿色的汁液，凑近一看，是槐树叶的汁液，已经有点干了。
“这鞋是小满的吧？”老赵拿起凉鞋，问王桂英。
王桂英一看，眼泪又掉了下来：“是！是小满的！早上刚给她穿上的新鞋！”
就在这时，巷子里传来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林国强骑着他那辆黑色的摩托车，从巷尾冲了过来。他今年三十五岁，是个货车司机，手臂上纹着一条青龙，平时说话嗓门大，性格有点急躁。他刚从货运站回来，一进巷子就听说女儿不见了，脸瞬间涨得通红，眼里满是焦急。
“小满呢？我闺女呢？”林国强跳下车，一把抓住老赵的胳膊，声音沙哑，“刚才邻居给我打电话，说小满被人带走了？是真的吗？”
“国强，你冷静点。”老赵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正在勘查现场，孙师傅看到一个男人把小满带上了银灰色面包车，朝主路开了。我们已经联系了交警，调取主路的监控，现在需要你配合做笔录。”
“配合？我配合个屁！”林国强一把甩开老赵的手，冲进警戒线，朝着巷口的方向跑，“我去找我闺女！我闺女要是出事了，我跟他拼命！”他跑得太急，没注意脚下，一脚踢翻了墙根的垃圾桶，垃圾撒了一地，有几个塑料袋被风吹得飘了起来。
“林国强！你别冲动！”老赵赶紧追上去，拉住他，“你现在乱跑也没用，只会破坏现场！我们已经安排人追查了，你得相信我们！”
林国强挣扎了几下，看着地上撒落的垃圾，又看了看老赵严肃的脸，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他双手插进头发里，蹲在地上，肩膀不停地颤抖。阳光照在他的背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狼狈。
时间一点点过去，巷口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在议论纷纷。有人说“现在的坏人太多了”，有人说“得赶紧找到那辆面包车”，还有人担心小满的安危，不停地叹气。
傍晚六点半，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蝉鸣声终于弱了下来。一辆深蓝色的警车驶进巷子，停在警戒线外。南州市局刑侦大队的人到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张队，他今年五十岁，鬓角已经有了白发，穿一身深蓝色的警服，腰板挺得笔直，眼神锐利，一看就是个经验丰富的老警察。他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是刚从警校毕业的陆海，今年二十三岁，背着一个黑色的勘查包，脸上还带着点青涩，手有点微微发抖，显然是第一次出这么大的案子；另一个是技术科的小王，二十八岁，戴一副细框眼镜，手里拎着一个银色的工具箱，面无表情，看起来很沉稳。
“老赵，情况怎么样？”张队走到老赵面前，声音不快，但每个字都很有分量。
老赵把刚才勘查的情况和老孙的证词，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然后指了指地上的轮胎印、凉鞋和那块油漆碎屑：“现场保护得很好，关键物证都标记出来了。目前已经联系了交警，调取主路的监控，还没收到反馈。”
张队点点头，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地上的轮胎印，又拿起那只粉色凉鞋，翻来覆去看了看，最后目光落在墙根的油漆碎屑上。“小王，先提取物证。”他站起身，对小王说。
小王应了一声，打开工具箱，拿出一副细薄的手套戴上，又拿出镊子、透明的证物袋和标签。他先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那块淡蓝色的油漆碎屑，放进证物袋里，然后在标签上写下“-01”，贴在袋子上。接着，他又对轮胎印进行勘查，用放大镜仔细观察，时不时在小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张队，轮胎印是横纹的，边缘有点模糊，但能看出是微型面包车的轮胎。”小王站起身，对张队说，“另外，在轮胎印旁边，还有半枚脚印。”他指了指地上的一处荫凉，“尺码大概是四十二码，鞋底也是横纹，边缘不清晰，应该是男性的脚印，根据脚印的深度和宽度判断，体重估计在一百四十到一百六十斤之间。”
张队走到脚印旁，蹲下身看了看，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他看向旁边的陆沉：“陆海，你去走访一下周边的住户，重点问今天下午四点到四点半之间，有没有人看到那辆银灰色面包车，或者那个戴帽子的男人。注意记录详细信息，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是！”陆海赶紧应了一声，背上勘查包，朝着巷子里走去。他心里有点紧张，手心都出汗了。这是他第一次独立走访证人，虽然在警校里学过相关的流程，但真正到了现场，还是觉得有点手足无措。
陆海先走访了巷口的几户人家。第一户是卖水果的张大爷，他说下午一直在店里看店，没注意巷口的情况；第二户是开裁缝铺的李阿姨，说自己在里屋做衣服，没听到外面的动静；第三户、第四户……连续走访了五户人家，都没人提供更多的线索。直到走到巷口左侧的小卖部，老板娘李姐才说了点有用的信息。
李姐今年四十五岁，性格泼辣，平时爱跟人聊天。她坐在小卖部的柜台后，手里拿着一把蒲扇，一边扇风一边说：“我看到那辆车了！大概下午四点左右，停在巷口的拐角处，银灰色的面包车，贴了深色的膜，看着挺旧的。我当时忙着给顾客找钱，没看清司机长啥样，不过从驾驶座看，那男的个子好像不矮，得有一米八左右吧。”
“您确定是四点左右吗？司机除了个子高，还有其他特征吗？比如戴帽子、戴眼镜之类的？”陆海赶紧追问，手里的笔飞快地在本子上记录。
“差不多四点吧，具体时间我也记不清了。”李姐摆了摆手，“其他特征？没看清，车窗贴了膜，黑乎乎的，就看到个人影。对了，那车停了没几分钟就走了，朝主路方向开的。”她说到这儿，又补充了一句，“你们可得赶紧破案啊，不然以后谁还敢让孩子在巷子里玩？还有，你们这警戒线别挡着我门口，影响我做生意！”
陆海点点头，又问了几个问题，见李姐也说不出更多信息，就谢过她，继续走访其他住户。一圈下来，除了老孙和李姐，再也没人看到过那辆面包车或那个男人。他有点沮丧，回到巷口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巷子里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把地面照得忽明忽暗。
张队正在和老赵讨论案情，看到陆海回来，就问：“走访得怎么样？有新线索吗？”
“只有小卖部的李姐看到了面包车，说司机个子大概一米八左右，但没看清其他特征。”陆海把走访记录递给张队，“其他住户都没注意到异常。”
张队接过记录，快速翻了翻，然后看向老孙和李姐：“老孙说嫌疑人大概一米六五，矮胖；李姐说司机一米八左右。这两个描述差得有点大，明天让技术科根据车型和座椅高度，做个身高模拟，看看哪个更接近实际情况。”
陆海站在一旁，看着张队沉稳的样子，心里稍微平静了一些。他想起刚才走访时，在巷口拐角的砖墙后，看到过一个废弃的排水口。排水口的铁栅已经锈得不成样子，里面黑黢黢的，当时他路过时，好像听到里面有轻微的纸张摩擦声。不过那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他没敢多停留，打算明天再去看看。他把这个情况记在了本子上，打算等会儿跟张队汇报。
晚上八点半，勘查工作基本结束。张队安排人把现场的物证送回技术科，然后带着陆海，和林国强一家一起，去了槐树巷派出所做笔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