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天边刚泛出一条浅浅的鱼肚白。薄雾像轻纱一样笼罩着城郊的公墓，墓碑在雾中若隐若现，安静得仿佛能听见露珠从草叶上滑落的声音。
赵岩提着一束白菊，沿着潮湿的石阶慢慢往上走。他今天没有穿警服，只穿了一件深灰色的风衣，领口被清晨的凉风轻轻鼓起。他的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他在一排新立的墓碑前停下。碑上的名字他都熟悉，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有一段他不愿回想却又无法忘记的故事。
“他伏法了。”赵岩把花放下，声音很轻，“你们可以安息了。”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无声的回应。
他在每一块碑前都站了一会儿，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任何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
下山的时候，雾渐渐散了。阳光穿过树缝，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点。赵岩走出公墓大门，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王女士发来的消息：“谢谢你，赵警官。我们会好好活下去。”
赵岩看着这行字，指尖在屏幕上停了几秒，最终只回了四个字：“加油，保重。”
回到市区，赵岩没有直接去局里。他绕了个弯，来到一条熟悉的老街。街口的早餐摊已经升起了热气，油条在油锅里翻滚，发出滋滋的声响。老板娘抬头看见他，笑着招呼：“赵警官，老样子？”
“老样子。”赵岩点点头，坐在了最靠边的一张桌子。
他第一次来这里，是河湾村案发后的第三天。那天他和小李从村里走访回来，身上满是泥，坐在这儿一口气喝了两碗豆浆。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这起案子会把他们拖进一个怎样的深渊。
“最近怎么样？”老板娘把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浆和两根油条放在他面前，随口问道。
“还好。”赵岩笑了笑，“忙完了一件大事。”
“那就好，那就好。”老板娘点点头，又去招呼别的客人。
赵岩喝了一口豆浆，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驱散了清晨的凉意。他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有人急着赶去上班，有人牵着孩子慢慢走，有人提着菜篮子和邻居闲聊。生活在这座城市里，以一种他再熟悉不过的方式继续着。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坐下来，看一会儿普通人的生活。
吃完早餐，赵岩才慢慢往局里走。
警局的院子里，几辆警车整齐地停着。阳光照在车身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赵岩走进办公楼，楼道里传来脚步声和电话铃声，熟悉而亲切。
他推开办公室的门，小李正趴在桌上整理材料。听见动静，小李抬起头，眼睛里还有没散去的红血丝。
“赵队，你来了。”小李站起来，声音有点沙哑，“复核材料已经全部整理完毕，昨天晚上最后一版也校对过了。”
“辛苦了。”赵岩点点头，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去吃点早饭，别把身体拖垮了。”
“我没事。”小李笑了笑，“等会儿还有个会，关于治安防控的。我把你要讲的要点也列出来了。”
赵岩看着桌上厚厚一摞材料，封面上写着“陈建明故意杀人案 复核材料汇编”。每一页都整理得井井有条，字迹工整，标注清晰。他忽然想起半年前，小李第一次跟着他出现场时紧张得手都在抖。现在，他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做得好。”赵岩说。
小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都是你教的。”
赵岩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清晨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进来。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封口处用红线仔细地系着。
这是他昨天收到的。信封上没有寄件人地址，只有两个字：“最后。”
赵岩犹豫了一下，还是拆开了它。里面只有一张纸，纸很薄，字迹有些潦草，却一笔一画都很认真。
“赵警官：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我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我以为黑暗能遮住一切，直到被抓的那天，我才发现，我一直住在黑暗里。谢谢你在审讯室里给我那杯水。如果还有来生，我想试着，从光里走一次。”
赵岩读完，沉默了很久。他把信折好，放回信封，又把信封放回抽屉，轻轻锁上。
他不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信。在他多年的从警生涯中，他见过太多的黑暗，也见过太多试图从黑暗中挣扎出来的灵魂。可每一次，他仍然会被这样的字句刺痛。
“赵队，开会了。”小李在门口提醒他。
“好。”赵岩应了一声，深吸一口气，把情绪压回心底，转身走出办公室。
会议室里，局里的领导、技术科的同事、辖区派出所的代表都已经到了。屏幕上投影着一张城市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点标注着近期的治安情况。
“这个案子虽然告一段落，但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局长的声音沉稳，“要举一反三，把经验转化为机制。我们要让这座城市更安全。”
赵岩点点头，接过话筒：“我们准备把这次案件中的几个关键节点，做成教学案例。尤其是现场勘查、证据固定、审讯策略这几块，要让新人少走弯路。”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另外，针对城郊结合部和城中村的治安防控，我们建议增设夜间巡逻点，发动社区力量，建立邻里守望群。技术上，要把视频监控盲区尽快补齐，数据研判要前置。”
“还有一点，”赵岩看着在座的每一个人，“我们也要关注那些容易被忽略的角落。有些人，是在黑暗里走丢的。我们的工作，不仅是破案，也是把光，照得更远一点。”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随后响起了一阵掌声。
会议结束后，赵岩回到办公室。他刚坐下，电话就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
“您好，是赵警官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女孩的声音，有点怯生生的，“我是……我是青杨村受害者的妹妹。我看到你们的新闻，想……想谢谢你们。”
“不客气。”赵岩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我最近在城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女孩小声说，“也开始去参加心理咨询。我想，我会慢慢好起来的。”
“很好。”赵岩笑了笑，“记得按时吃饭，照顾好自己。有需要，随时联系我们。”
挂断电话，赵岩靠在椅背上，长出了一口气。他打开电脑，调出案件的最终总结报告。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记录着这起案件的每一个细节，也记录着他们半年来的每一次奔波。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人：河湾村的老支书，青杨村的小卖部老板，东沟村的治保主任，还有那些在背后默默支持他们的同事和家属。没有他们，这个案子不会这么顺利地侦破。
下午，赵岩去了一趟公益组织。那里有一间小小的活动室，墙上贴着几张手绘的海报，上面写着“心理支持小组”“家庭互助会”。王女士正坐在窗边，和几位女性围坐在一起，分享着什么。她的脸上没有了那天在法庭上的憔悴，眼睛里重新有了光。
看见赵岩，王女士起身走过来，有些局促地说：“赵警官，谢谢您今天能来。”
“我也想看看你们。”赵岩笑了笑，“看起来，大家都在努力。”
“嗯。”王女士点点头，“我们会好好过下去。我把那张全家福装了新的相框，放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我想让他知道，我们没有被打倒。”
赵岩点点头，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忽然觉得，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了意义。
离开公益组织的时候，夕阳已经西沉。城市的街灯一盏盏亮起，像是星星从天上掉下来，落在人间。
赵岩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经过一个路口，一个小男孩正牵着妈妈的手过马路。小男孩抬头看着他，冲他笑了笑。赵岩也笑了，冲他挥了挥手。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刚入警时的誓言。那时候，他以为正义就是把坏人绳之以法。后来他才明白，正义不止如此。它还包括在法槌落下之后，如何帮助那些被命运打碎的人，重新拾起生活的碎片。
回到局里，夜色已经深了。办公楼里还有几盏灯亮着，像是黑夜里不肯熄灭的眼睛。
赵岩走进办公室，关上门。他从抽屉里拿出那封“最后”的信，又看了一遍。然后，他把信放回信封，塞进最底层的抽屉，轻轻锁上。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夜风带着一点凉意，吹在脸上，让人清醒。远处的天际线模糊而温柔，城市在他脚下沉睡。
赵岩把手插进风衣口袋里，低声说：“黎明之后，我们仍需警惕阴影，但更要学会向光而行。”
他转身关上灯，办公室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街灯，还在静静地亮着，照在他离开的背影上。
走廊尽头，小李正抱着一摞资料，匆匆赶去会议室。看见赵岩，他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笑容：“赵队，明天见。”
“明天见。”赵岩点点头。
他走下楼，推开警局的大门。夜色温柔，城市安静。他知道，新的一天，很快就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