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零七分，电话铃声像从黑暗里伸出的手，攥住了赵岩的手腕。
“赵队，河湾村出事了。”小李的声音被风刮得发颤，背景里能听到雨声和村民的嘈杂议论，“一家三口，没气了，现场还没动，我们刚到村口就拉了警戒线。”
赵岩“嗯”了一声，翻身下床时动作没敢太大——妻子和女儿还在里屋熟睡，女儿明天要考期中试，他不想吵醒她们。窗外的风裹着雨丝拍在玻璃上，老槐树的影子在路灯下晃得厉害，像个蹲在楼下的人影。他摸黑穿上警服，指尖触到领口的警徽时，金属的凉意顺着指缝钻进来，瞬间驱散了残留的睡意。
“我二十分钟到，”赵岩对着电话说，“让技术科的人带上勘查箱，特别是dNA提取设备，另外通知法医李桐，让她也过来。”
挂了电话，他轻手轻脚地推开里屋门，看了眼床上的妻女。女儿小语蜷缩着身子，怀里抱着旧玩偶，妻子的眉头微微皱着，大概是被窗外的风声吵到了。他走过去帮她们掖了掖被角，转身拿起车钥匙和手电筒，轻轻带上门。
警车在雨夜里疾驰，雨刷器来回摆动，却总也赶不走前挡风玻璃上的水雾。赵岩的车速不算快，城郊的土路坑坑洼洼，白天就难走，雨天更是容易打滑。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稳，目光盯着前方模糊的路面，脑子里已经开始过起了“现场勘查要点”——门锁、足迹、翻动痕迹、致命伤类型，这些年办过的命案多了，他早就养成了提前梳理思路的习惯。
河湾村在城郊最边缘，再往外走就是农田。村口已经围了不少人，大多是穿着睡衣、披着雨衣的村民，手里举着手机，闪光灯在雨夜里此起彼伏。小李和两个年轻警员守在警戒线旁，看到赵岩的车过来，赶紧迎上去。
“赵队，你来了。”小李的头发和雨衣领口都湿透了，脸上沾着泥点，“受害者家在村西头第三家，姓王，男的叫王建军，四十多岁，在城里工地上打零工，女的叫刘梅，在家种点菜，还有个女儿叫王萌萌，刚上小学四年级。是邻居早上起来倒垃圾，看到他家院门没关，喊了几声没人应，推门进去就看到……”
小李说到最后，声音低了下去，脸色有点发白。赵岩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带我进去，别让村民靠近，保护好外围现场。”
穿过围观的人群，赵岩走到院门口。这是个典型的农村小院，院墙是用土坯砌的，不高，大概到成年人胸口。院门是旧木门，没有锁，只是用一根粗木棍插着门闩——现在门闩掉在地上，门闩孔旁边的木头有明显的撬动痕迹，木屑还新鲜着，边缘不规则，像是用扁口螺丝刀之类的工具硬撬的。
“门闩我们没动，”小李在旁边解释，“技术科的人还没到，我们不敢破坏现场。”
赵岩点点头，蹲下身仔细看那道门闩。撬动痕迹集中在门闩孔右侧，受力点很单一，说明凶手的手法不算熟练，或者说，用的工具不顺手。他又看了看地面，院子里铺的是碎石子，但靠近房门的地方是泥地，雨停后泥地半干，留下了一串清晰的足迹。
足迹是胶鞋留下的，鞋码大概四十码，步幅很宽，差不多有八十厘米，而且脚尖明显朝内扣——这是个很特别的步态特征，一般人走路脚尖要么朝前，要么略向外撇，脚尖内扣的人不算多，尤其是步幅还这么大的。赵岩用手电筒照着足迹，仔细看鞋底花纹，花纹很简单，是最常见的“人”字形纹，但边缘有磨损，说明这双鞋已经穿了很久。
“李法医到了吗？”赵岩站起身，朝村口方向看了一眼。
“刚给她打电话，说快到了。”小李回答。
正说着，远处传来汽车的灯光，李桐的白色SUV停在了警戒线外。她穿着深色法医服，戴着口罩和手套，手里提着银色的法医箱，快步走过来。
“赵队，情况怎么样？”李桐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来，很冷静。
“进去看看。”赵岩推开虚掩的房门，一股混杂着血腥气和霉味的味道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打开手电筒，光线扫过屋内。
客厅很小，大概十平米左右，摆着一张掉漆的木桌和四把椅子，墙角放着一台老旧的cRt电视机，屏幕上还沾着灰尘。地面是水泥地，没铺地砖，靠近房门的地方有几滴暗红色的血迹，已经半干，边缘泛着黑。血迹旁边是一串和院子里一致的胶鞋印，一直延伸到里屋门口，然后消失在里屋的阴影里。
“客厅有翻动痕迹。”赵岩的目光落在木桌上，桌上的搪瓷碗和筷子散落在一边，一个装着零钱的铁盒子被打开了，里面空空的，桌布被扯得皱巴巴的，像是有人在上面翻找过东西。
他没有贸然走进里屋，而是先检查了客厅的窗户。窗户是老式的推拉窗，没有装防盗网，玻璃完好，窗台上有一层薄灰，没有被触碰过的痕迹——凶手应该是从院门进来的，不是窗户。
“李法医，你先去里屋看看受害者情况，我再查客厅。”赵岩对李桐说。
李桐点点头，提着法医箱走进里屋。赵岩则继续在客厅勘查，他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上的血迹。血迹有三滴，呈直线分布，间距差不多二十厘米，方向是从里屋往外——应该是凶手作案后，身上沾了血，往外走的时候滴落在地上的。
他又走到墙角的垃圾桶旁，垃圾桶是塑料的，半满，里面大多是菜叶、塑料袋和废纸。他用手电筒照进去，突然停住了——垃圾桶底部，有一个被踩扁的烟头，烟嘴上还沾着一点雨水，但没有完全泡烂，烟蒂的颜色还比较浅，看起来是刚扔进去没多久。
“小李，过来一下。”赵岩招手让小李过来，“你问问邻居，王家两口子抽烟吗？”
小李赶紧跑出去，没过两分钟就回来：“赵队，问清楚了，王建军不抽烟，刘梅也不抽，说他们家从来没人抽烟，连客人来都很少让烟。”
赵岩的眼睛亮了一下。他从勘查箱里拿出镊子和透明证物袋，小心翼翼地夹起那个烟头，放进证物袋里，封好口，在上面写了“客厅垃圾桶提取，疑似嫌疑人遗留”。
“这个烟头很重要，”赵岩对小李说，“等技术科的人到了，让他们马上送去化验，提取烟嘴上的dNA和指纹——虽然被踩过，但说不定还能留下点东西。”
“好，我记下来了。”小李赶紧在笔记本上记录。
这时候，李桐从里屋走出来，脸色比刚才更凝重了。她摘下口罩，揉了揉眉心：“里屋有三名受害者，王建军和刘梅倒在卧室门口，王萌萌倒在床边。初步判断，致命伤都是钝器伤，头部有明显凹陷，凶器应该是类似铁锤或者钢管之类的东西。死亡时间大概在昨晚十一点到凌晨一点之间，具体时间需要回去做尸检才能确定。”
“有没有反抗痕迹？”赵岩问。
“有。”李桐点头，“刘梅的指甲缝里有皮屑，我已经提取了样本，另外她的衣服有撕扯痕迹，王建军的手上有防御伤，应该是和凶手搏斗过。王萌萌……”李桐顿了顿，声音有点低，“孩子身上没有明显反抗痕迹，可能是被吓住了，或者是凶手趁她睡着的时候下的手。”
赵岩的心里沉了一下。他最怕遇到伤害孩子的案子，每次看到孩子的遗体，都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女儿。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情绪：“里屋的足迹和客厅的一致吗？”
“一致，都是同一种胶鞋，步幅和步态也一样。”李桐回答，“另外里屋的抽屉也被拉开了，衣柜门是开着的，看起来像是被翻动过，但翻得很潦草，不像专业小偷那样有章法。”
“又是翻动痕迹……”赵岩皱起眉头，“客厅的铁盒子被打开，里屋也被翻动，看起来像是谋财，但又有点刻意——你看客厅的铁盒子，里面就几十块零钱，凶手要是为了钱，不至于下这么狠的手，而且王家条件不算好，村里谁都知道。”
“会不会是熟人作案，谋财只是幌子？”小李在旁边插了一句，“毕竟是农村，晚上院门一般都插得紧，外人不容易找到，而且凶手撬门的手法很拙劣，像是故意做样子给人看的。”
赵岩没有马上否定小李的猜测。他走到里屋门口，没有进去，只是用手电筒照着里面。卧室很小，一张双人床占了大半空间，王建军和刘梅的遗体倒在床边，身上盖着薄被——应该是凶手作案后，为了掩盖现场，或者是某种扭曲的心理，把被子盖在了他们身上。王萌萌的小床在角落里，孩子的遗体蜷缩着，怀里还抱着一个小熊玩偶。
“李法医，尸检的时候重点查一下，受害者身上有没有除了钝器伤之外的伤口，另外看看能不能确定凶器的具体类型。”赵岩说。
“放心，我会仔细查的。”李桐把法医箱合上，“遗体需要尽快运回殡仪馆，我先安排车过来。”
赵岩点点头，转身走出屋子。技术科的人已经到了，正在院子里架设勘查灯，白色的灯光把小院照得如同白昼。他走过去，对技术科的组长老周说：“老周，重点勘查三个地方：院门的撬动痕迹，提取可能的工具痕迹；院子和客厅的足迹，做好石膏模型；还有客厅垃圾桶里的烟头，马上送去做dNA和指纹比对。另外，里屋的翻动痕迹也仔细查，看看能不能找到凶手的指纹或毛发。”
“没问题，赵队，我们马上开始。”老周拿出记录本，一一记下。
赵岩走到院门口，看着远处的农田。雨已经停了，天边泛起一丝微光，风也小了很多，只有树叶上的水珠还在往下滴，“滴答滴答”的声音在安静的清晨格外清晰。他想起刚才在院子里看到的足迹，一直延伸到院门口，然后消失在村口的土路上——凶手作案后，应该是沿着土路往省道方向跑了，那里晚上有卡车经过，很容易搭车逃窜。
“小李，你带两个人，沿着村口的土路往省道方向勘查，看看能不能找到延伸的足迹，另外调取省道上的卡口监控，从昨晚十点到今天凌晨三点的，重点看有没有骑摩托车或者步行的可疑人员。”赵岩对小李说。
“好，我现在就去。”小李拿起对讲机，招呼两个警员准备出发。
赵岩又想起什么，叫住他：“对了，走访一下村里的人，特别是昨晚十一点到凌晨一点之间，有没有人听到或看到可疑人员，比如陌生人、或者穿着胶鞋、步态奇怪的人。另外，问问王家最近有没有跟人结仇，或者有没有陌生人来过家里。”
“明白！”
小李走后，赵岩靠在院墙上，拿出烟盒，想抽根烟，却发现烟盒是空的。他苦笑了一下，把烟盒塞回口袋。这时候，村支书老王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杯热水，递给赵岩：“赵警官，喝口水吧，忙活一早上了。”
赵岩接过水杯，说了声“谢谢”。热水的温度透过纸杯传过来，暖了暖他冰凉的手。
“老王，你跟王家熟吗？”赵岩问。
“熟，都是一个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老王叹了口气，“建军是个老实人，在城里打工很勤快，每个月都把钱寄回家，刘梅也贤惠，种点菜还能去镇上卖，萌萌这孩子也乖，见了人就喊叔，怎么就出了这种事……”
“王家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比如有没有陌生人来找过他们，或者跟谁闹过矛盾？”赵岩问。
老王想了想：“异常倒没什么，就是前几天，建军从城里回来，跟我念叨说，工地上有人欠他工资，他去要了几次都没要回来，还跟人吵了一架。不过具体是谁，他没说。另外，大概半个月前，村里来了个收废品的，骑着个旧摩托车，挨家挨户问要不要卖废品，也去了王家，不过没听说有什么冲突。”
“收废品的？”赵岩心里一动，“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多大年纪，穿什么衣服？”
“记不太清了，”老王挠了挠头，“好像四十多岁，个子不高，大概一米七左右，穿了件灰色的夹克，戴了个鸭舌帽，说话口音不是本地的，有点像北方口音。当时我还跟他聊了几句，问他收废品怎么跑到这么偏的村来，他说顺路，过来看看。”
一米七左右，北方口音，骑旧摩托车——赵岩把这几个信息记在心里，又问：“他后来往哪个方向走了？”
“应该是往省道方向，”老王说，“收完废品就骑着摩托车走了，没在村里多待。”
赵岩点点头，又跟老王聊了几句，确认没有其他线索后，让他去协助小李走访村民。
天渐渐亮了，村里的鸡开始打鸣，远处的农田里泛起一层薄雾。技术科的人还在忙碌，勘查灯的光在晨光里渐渐淡了下去。李桐安排的殡仪馆车辆也到了，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把受害者的遗体抬上车，盖好白布。刘梅的哥哥闻讯赶来，看到车要走，扑上去想拦，被警员拦住了，他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声音嘶哑，听得人心里发酸。
赵岩站在一旁，看着那辆白色的殡仪车缓缓离开，心里很沉。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起命案，更是一个家庭的破碎，是活着的人一辈子的伤痛。他掏出手机，想给妻子打个电话，告诉她自己今天可能回不去了，却看到妻子发来的微信：“注意安全，小语醒了问你去哪了，我说你去加班了，她让你别太累。”
他回复了一句“知道了，你们照顾好自己”，收起手机，转身走进院子。老周正拿着放大镜在查看门闩上的撬动痕迹，看到赵岩过来，抬起头说：“赵队，工具痕迹出来了，应该是扁口螺丝刀，而且是旧的，螺丝刀头有磨损，边缘不平整，跟你之前判断的差不多。”
“足迹呢？”赵岩问。
“已经做好石膏模型了，确实是四十码胶鞋，步幅八十厘米，脚尖内扣，这个步态特征很明显，以后排查的时候可以重点关注。”老周回答，“另外，我们在里屋的抽屉上发现了一枚模糊的指纹，应该是凶手留下的，已经提取了，回去就能比对。”
“烟头呢？”
“烟头也送去实验室了，估计中午能出结果。”老周说，“不过赵队，我觉得这个案子不简单，凶手看起来像是流窜作案，撬门手法拙劣，但反侦察意识不弱——没有留下太多痕迹，还故意翻动现场伪装成谋财，而且作案后迅速逃离，沿着省道走，明显是熟悉路线的。”
赵岩点点头：“我也觉得像流窜作案，刚才村支书说半个月前有个收废品的北方人来过村里，骑旧摩托车，身高一米七左右，跟我们推测的嫌疑人特征有点像，我已经让小李去调取省道监控，看看能不能找到这个人。”
“要是能找到这个收废品的，说不定就能有突破。”老周说。
赵岩没说话，走到院门口，看着村口的土路。晨光里，土路蜿蜒着通向远处的省道，路面上的车辙和脚印交错在一起，像是一张杂乱的网。他知道，凶手就藏在这张网的某个节点里，而他们的任务，就是一点点理清线索，把这张网拆开，找到那个藏在阴影里的人。
“老周，你们继续勘查，有什么情况随时跟我汇报。”赵岩对老周说，“我去省道卡口那边看看，小李他们应该快有消息了。”
他走出院子，警戒线外的村民已经散去不少，只剩下几个老人还在低声议论。他朝村口走去，脚步很稳。虽然现在线索还不多，但他心里有底——只要抓住那些细节，比如四十码的胶鞋、内扣的脚尖、旧的扁口螺丝刀、北方口音的收废品人，总有一天，能把那个凶手找出来。
雨后天晴，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在土路上，泛起一层微光。赵岩抬头看了看天，深吸了一口气，朝着省道的方向走去。他知道，这会是一场硬仗，但他不能退，也退不起——为了那些逝去的人，也为了那些还活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