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的灯光像一块浸了冷水的棉布,沉沉压在空气里。张守业坐在金属椅上,双手被手铐锁在桌沿,指节因为用力攥紧而泛出青白色。他的头垂得很低,额前的碎发黏在汗湿的皮肤上,只能看到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周建明把一叠装订好的物证鉴定报告放在他面前,纸张边缘因为反复翻阅而有些卷边,最上面一页的“纤维比对结果”字样用红笔圈出,格外醒目。
“不用再等了。”周建明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外套内侧沾的白色纤维,和枯井井壁上那根尼龙绳的成分完全一致,连生产时的批次瑕疵都能对上;菜棚里那张木质案板,我们用鲁米诺试剂检测时,整个台面都亮起了荧光——马亮、陈阳、刘伟的血迹,早就渗进了木头纹路里;还有你藏在柴火堆里的屠宰刀,刀刃缝隙里的组织碎屑,dNA比对结果刚刚出来,是陈阳的。”
张守业的肩膀猛地抖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眼白上爬着细密的红纹,嘴唇干裂得起了皮,说话时带着砂纸摩擦般的嘶哑:“我……我说。从哪里开始说?”
“从马亮开始。”周建明把一杯温水推到他面前,“你为什么要杀他?”
张守业的目光落在水杯里晃动的水面上,像是在回忆某个遥远的片段。“第一次见马亮是在镇西废品站,去年冬天。我拉了半车旧铜去卖,他说我这铜‘掺了杂质’,压了一半的价。我跟他争了两句,他就笑我‘蹲过牢的人,连铜和铁都分不清,还敢来做买卖’。”他的声音突然拔高,又很快落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我那时候就恨他了。凭什么他能看不起我?他不就是早几年混上了废品站的老板,手里有点钱吗?”
后来,他通过邻居家的老太太打听,知道马亮最近收了一批从倒闭工厂里弄出来的旧金属,大概有几百斤,正愁没地方存放。张守业觉得机会来了,第二天一早就骑着电动车找到了马亮的废品站,脸上堆着笑说:“马老板,我家后院有间闲置的仓库,干燥得很,要是您不嫌弃,我给您腾出来放东西,不收您租金,就是想跟您学两句做生意的门道。”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要是您信得过我,搬运的时候我也能搭把手,不要工钱。”
马亮大概是觉得划算,没多犹豫就答应了。约定搬东西的那天,马亮骑着一辆电动三轮车来的,车斗里堆着用塑料布裹好的旧金属,压得车轮都有些变形。张守业站在院门口迎接他,热情地接过车把:“您把车停在外面就行,里面路窄,三轮车不好拐。”马亮没多想,跟着他走进院子,刚弯腰要去搬墙角堆着的空箱子——那是张守业特意放在那里的,为的就是让他弯腰——张守业突然从菜棚的门后抄起一根钢管,手腕用力,朝着马亮的后脑勺狠狠砸了下去。
“他连哼都没哼一声,就直挺挺地倒下去了。”张守业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飘向审讯室的角落,像是在重现当时的场景,“我怕他没死透,又握着钢管补了两下,直到看见他耳朵里流出血来,才敢停下。那时候院子里很静,只有风吹过菜棚塑料布的声音,我站在他旁边,喘得像头牛,心里又怕又慌,却还有点……解气。”
他不敢把尸体留在院子里,趁着天还没黑,把马亮拖进了菜棚。菜棚里堆着他平时用来种菜的工具,还有一把从镇上五金店买来的屠宰刀——那是他之前帮镇西菜市场的屠宰户老王干活时,特意买的,刀刃长一尺多,锋利得能轻松切开猪肉。“我把刀在井水里洗了洗,然后开始分尸。先从胳膊和腿开始,那刀真的很快,没费多少劲就切开了。”说到这里,他的身体开始轻微颤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我把大块的骨头用锤子敲碎,装进黑色塑料袋里,埋在院子的菜地里——就是种白菜的那片地,土软,好挖。埋的时候我特意把土踩实,上面撒了点菜籽,想着等菜长出来,谁也不会怀疑下面埋着东西。”
小块的肉和内脏,他用从镇西冷库“借”来的塑料袋装着。之前帮冷库搬运过几次冻肉,跟管理员老李混熟了,他说家里要装粮食,找老李要了十几个厚塑料袋。“那袋子比普通的塑料袋厚,不容易破,上面还印着‘镇西冷库专用’的字。我想,就算以后有人发现袋子,也会先去查冷库,不会想到我身上。”每天凌晨三点多,等镇上的人都睡熟了,他就提着袋子出门,骑着电动车往枯井的方向走。枯井在镇西的荒地里,早就没人用了,井口长满了杂草,他每次都要先把杂草拨开,再把袋子扔进去,扔完后又把杂草盖回去,尽量不留痕迹。
还有一些碎得没法装的肉沫,他拌在剩饭里,喂了邻居家的黄狗。那只狗平时总在他家门口转悠,他经常扔点剩菜给它,时间长了就跟他熟了。“我把拌了肉沫的剩饭倒在狗盆里,它闻了闻就吃了,吃得干干净净,连盆底都舔了。”张守业说到这里,突然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诡异的平静,“这样一来,就什么痕迹都没了。”
周建明看着他,手指在桌下轻轻敲着,等他情绪稍微平复一些,才继续问:“后来为什么要杀陈阳和刘伟?还有你把部分组织伪装成‘鸵鸟肉’卖出去,又是怎么想的?”
张守业的喉咙动了动,喝了一口温水,才慢慢开口。杀陈阳是因为钱——陈阳之前找他借了三千块钱,说家里人生病要做手术,答应一个月就还。可过了三个月,陈阳不仅没提还钱的事,反而见了他就躲。有一次在菜市场碰到,张守业找他要钱,陈阳却翻了脸,说“你一个蹲过牢的人,钱来路本来就不正,我不还你又能怎么样”。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张守业,他表面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已经动了杀心。后来他以“找到还钱的路子”为借口,把陈阳骗到家里,用同样的方式杀了他,分尸后埋在院子的另一角,上面种了萝卜。
杀刘伟则是因为“面子”。刘伟是镇上的闲散人员,总爱跟人打听东家长西家短。有一次张守业听到他跟别人说:“张守业啊,就是个废物,蹲了三年牢出来,连份正经工作都找不到,只能靠种菜混日子,这辈子都别想抬起头。”这些话像针一样扎进张守业的心里,他觉得刘伟毁了他的“名声”,必须要让他付出代价。他假装要跟刘伟“合伙做笔小生意”,把人骗到家里杀害,尸体处理方式和前两个人一样。
至于“鸵鸟肉”,是他在杀了陈阳之后想到的。有一次去菜市场买东西,他听到两个餐馆老板在聊天,说“现在鸵鸟肉贵,要是能拿到便宜的货,肯定能赚不少”,还说“没几个人吃过真鸵鸟肉,分不清真假”。张守业心里一动——他手里有那么多“用不上”的组织,要是能伪装成鸵鸟肉卖出去,既能销毁证据,又能赚点钱,一举两得。
他开始把那些相对完整的组织切成小块,用保鲜膜一层一层包好,外面再套上印有“新鲜肉类”的塑料袋,谎称是“从外地朋友那里弄来的鸵鸟肉,因为急着用钱,才低价卖”。刚开始他不敢自己出面,怕被人认出来,就找到了经常在菜市场闲逛的赵强。赵强是个好吃懒做的人,总想着不劳而获。张守业找到他,说“我有批好肉,你帮我卖,卖一斤给你提五块钱”,赵强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我没告诉赵强那是什么肉,只说‘你别问那么多,卖出去就行’。”张守业的嘴角扯了扯,像是在笑,又像是在自嘲,“他也真听话,每次拿了货就去餐馆和居民区转悠,还真卖出去不少。有时候他会问我‘这肉到底是什么,怎么吃着有点怪’,我就说‘鸵鸟肉本来就是这个味,你没吃过别瞎说’,他就不敢再问了。”
周建明的手指在“食人细节”的记录栏上顿了顿,声音比之前低了一些:“你在供述里提到,你食用过部分组织,是真的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守业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像是被抽走了所有血色。他猛地低下头,双手捂住脸,指缝里传出压抑的呜咽声,肩膀剧烈地抖动着。过了足足五分钟,他才放下手,眼睛通红,脸上还挂着泪痕:“是真的……杀了马亮之后。”
那天晚上,他在菜棚里分尸,看着案板上的肉,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念头——马亮不是看不起他吗?要是把马亮的肉吃下去,是不是就能让马亮“永远留在他身边”,永远都没法再嘲笑他?而且他也想尝尝味道,“我把一小块肉放进锅里煮,水开的时候,满屋子都是香味。我闭着眼睛吃了一口,好吃得疯了,不像猪肉柴,也不像鸡肉嫩,嫩嫩的,就全部吃了下去。”他的声音带着诡异的笑,“我不是饿,真的不是……我就是恨他,恨他看不起我,恨他把我当废物。我想让他知道,他再厉害,最后还不是成了我的东西。”
后来他还想着,不过不敢再吃,一方面是因为怕上瘾,另一方面是听人说里面有病毒。
为了让警方的调查方向偏离自己,张守业还设计了一系列假线索。他在桥洞下找了个流浪汉,给了对方五十块钱,让他在陈阳失踪那天,穿着自己那件旧黑夹克在菜市场门口转两圈。“我就是想让你们以为,凶手是个外来的流浪汉,不是镇上的人。”他还买了几张未实名的“黑卡”,用其中一张给派出所发了匿名短信,说“有人在镇西冷库藏尸”,故意把警方的注意力引到冷库那边。
甚至连枯井的线索,也是他故意泄露的。“我看到你们查了那么久都没找到方向,就想试试你们到底有没有本事查到我头上。”他用另一张黑卡给派出所发了“枯井有问题”的短信,“我以为你们就算找到井里的东西,也查不到我身上,没想到……”
说到这里,张守业突然停住了,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恐惧,声音也开始发颤:“除了马亮、陈阳、刘伟……我还杀了两个人。”
周建明的身体瞬间绷紧,手里的笔停在纸上:“谁?什么时候杀的?”
“一个是去年冬天来镇上打工的年轻人,好像是四川的,叫什么名字我忘了。”张守业的声音有些恍惚,“他租住在我家隔壁的老房子里,每天早出晚归的。有一天晚上他回来得晚,看到我在院子里埋东西,还凑过来问我‘大哥,你埋的什么好东西啊,要不要帮忙’。我当时吓了一跳,怕他发现什么,就跟他说‘没什么,就是些没用的旧东西’。”
那天晚上,张守业一夜没睡,总觉得那个年轻人会把看到的事情说出去。第二天一早,他就找了个借口敲开了年轻人的门,说“我家有间闲置的房间,比你现在住的宽敞,还便宜,你要不要搬过来”。年轻人觉得划算,当天就搬了过来。当天晚上,张守业趁他睡着的时候,用枕头闷死了他,然后把尸体拖到镇西废弃仓库后面的空地里埋了——那片空地很少有人去,上面长满了野草,不容易被发现。
“还有一个是收破烂的老太太,姓王,大家都叫她王婆婆。”张守业的声音越来越低,“她经常来我家收废品,有一次来的时候,我正好在菜棚里擦屠宰刀,她看到了就问我‘小伙子,你买这么大的刀干什么,是要杀猪吗’。我当时就慌了,说‘是帮朋友买的’,可她看我的眼神,像是不信。”
从那以后,张守业就一直担心王婆婆会把看到的事情说出去。过了几天,王婆婆又来收废品,张守业故意把一些旧报纸和纸箱堆在菜棚里,让她进去拿。等王婆婆弯腰捡东西的时候,他从后面用绳子勒住了她的脖子,直到她不再挣扎。然后他把尸体装进两个黑色塑料袋里,骑着电动车扔到了镇外的河里——那时候是冬天,河水又冷又急,他觉得尸体很快就会被冲走,永远都不会被发现。
“我知道我错了,真的知道错了。”张守业趴在桌子上,哭得像个孩子,“我不该杀那么多人,不该那么糊涂……可我当时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总觉得他们都在害我,都在看不起我。”
周建明没有说话,只是把张守业的供述逐字逐句记在纸上。审讯室外,天已经蒙蒙亮了,一缕晨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张守业的背上,却没给他带来一丝暖意。
随后,警方根据张守业的供述,展开了新一轮的搜查。在镇西废弃仓库后面的空地里,技术人员用金属探测器找到了几块碎骨,经dNA比对,与张守业描述的“四川年轻人”的特征完全一致;在镇外的河边,搜查队员在芦苇丛里发现了一个印有“镇西超市”字样的塑料袋,里面残留着微量血迹,通过检测,确认是王婆婆的。
同时,技术人员在张守业的卧室抽屉里,找到了一个泛黄的账本,上面详细记录了他“卖鸵鸟肉”的收入:卖给镇东“家常菜馆”三次,共收入一千二百元;卖给居民区的住户十一次,收入八百七十元;还有几次卖给了流动摊贩,收入四百多元。这些交易记录的时间,与三名受害者的失踪时间线完全吻合,进一步印证了他的供述。
手机通信记录也显示,在每次作案前后,张守业都有规律地更换“黑卡”,并在凌晨时段与几个陌生号码有过短暂联系——经核实,其中一个号码是赵强的,另外几个则是他联系流浪汉时使用的临时号码。
至此,这起横跨数月的连环杀人案,终于在张守业的完整供述和证据链的闭环中,逐渐揭开了所有真相。但周建明知道,这并不是结束——他们还需要找到那两名新增受害者的身份信息,联系他们的家人,给他们一个交代;还需要对所有证据进行再次核实,确保每一个细节都准确无误,让凶手得到应有的惩罚。
审讯室的门被推开,两名刑警走进来,准备将张守业押往看守所。经过周建明身边时,张守业突然停下脚步,声音沙哑地问:“那些被我埋在菜地里的骨头,你们会挖出来吗?会还给他们的家人吗?”
周建明看着他,点了点头:“会的。我们会找到所有的遗骸,让他们回家。”
张守业的嘴角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下头,被刑警押着走出了审讯室。晨光从窗外涌进来,照亮了审讯室里的每一个角落,也照亮了桌上那叠厚厚的供述记录——上面的每一个字,都记录着一场由扭曲心理引发的悲剧,也记录着正义终将到来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