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萧烬达成那心照不宣的暂时同盟后,陆清然并未感到丝毫轻松,肩头的压力反而愈发沉重。那座名为“锦瑟阁”的销金窟,如今在她眼中,已不再是单纯的罪恶温床,而是一座可能倾覆王朝的冰山一角。她需要更锐利的工具,来凿开这坚冰。
当务之急,是让那具京郊无名女尸,彻底“开口说话”。仅凭“西域女子”、“曾生育”这类粗略描述,无异于大海捞针。她需要一张脸,一张能唤起记忆、指引方向的脸。
回到大理寺为她安排的临时居所,已是后半夜。她毫无睡意,点亮烛火,在书桌前坐下。桌上,摊开着关于阿史那·云娜一案的卷宗,以及她之前验尸时记录的详细笔记,包括对那具已部分白骨化的颅骨的各项测量数据——眶上缘形态、鼻棘高度、颧骨弓宽度、下颌角角度……这些冷冰冰的数字,是死者留下的、最不会说谎的身份证件。
她还反复回忆着骨咄禄——那位痛失爱女的胡商——的描述:“我的云娜……眼睛很大,像天上的星星,鼻梁很高,嘴唇……嘴唇总是带着笑,像熟透的樱桃……”老人的言语破碎,沉浸在悲伤中,但某些特征却异常鲜明。
烛光摇曳,映照着她沉静的侧脸。她闭上眼,脑海中现代法医人类学实验室的景象与眼前摇曳的烛光重叠。没有电脑软件,没有三维扫描仪,但她有积累了无数案例的经验,有对骨骼与软组织关系深入骨髓的理解。
她铺开一张质地细腻的宣纸,磨墨,却并未选用毛笔,而是取出了几支她特意削制的、不同硬度的炭笔。毛笔的渲染适合写意,而炭笔的线条,更能精准捕捉骨骼的轮廓与肌肉的走向。这是她结合古今,为自己量身打造的“专业工具”。
首先,是定位。她根据颅骨测量数据,以极轻的笔触,在纸上定下几个关键点:发际线、眉弓、鼻根、鼻尖、唇缝、下颌缘……点与点之间,构成了一个看不见的、却至关重要的框架。这是根基,决定了画像的基本比例与结构,不容半分差错。
然后,是轮廓。她回忆着颅骨的整体形状——卵圆形,颧骨略宽,下颌内收,带着明显的西域人种特征。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一条流畅而肯定的线条勾勒而出,一张脸的雏形悄然浮现。这线条并非凭空想象,每一道弧度,都对应着颅骨上真实的骨点。
接下来,是最考验功力,也最赋予画像灵魂的部分——五官复原。
眉弓:根据颅骨上眶上缘的粗壮程度,她推断出眉毛应较为浓密,眉形偏直,带着一丝英气。炭笔细细铺陈,毛流走向清晰可辨。
眼睛:这是骨咄禄强调的“像星星”的部分。眶口的大小和形状决定了眼睛的大小和形态。她推断这是一双大而圆的眼,内外眼角的连线微微上扬。她小心地“安置”眼球,描绘出饱满的眼睑,并在瞳孔位置留下高光。一瞬间,那空洞的眶骨仿佛被注入了生命,有了凝视的力量。
鼻子:鼻骨的高度和宽度,梨状孔的形态,决定了鼻梁的挺拔与鼻翼的宽度。炭笔塑造出高耸而流畅的鼻梁线条,鼻头微翘,带着西域女子特有的精致与立体感。
嘴唇:这是另一个关键。齿槽骨的弧度、门齿的倾斜度,都与唇形密切相关。她推断出这是一张嘴唇丰满、唇线清晰的嘴,嘴角天然微微上翘,正是骨咄禄记忆中“总是带着笑”的模样。她用炭笔细腻地涂抹出唇部的饱满质感,甚至隐约能感觉到那“熟透樱桃”般的色泽。
她全神贯注,心无旁骛。时间在笔尖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由墨黑转为澹澹的鱼肚白。烛泪堆叠,映着她专注而坚定的眼眸。她时而停笔,对照笔记上的数据;时而闭目,在脑海中构建骨骼与软组织的对应关系;时而又根据普遍审美和种族特征,对细节进行微调——比如头发的卷曲程度,皮肤的可能质感。
这不是艺术创作,而是严谨的科学重建。每一笔,都必须有骨骼的依据;每一处明暗,都服务于肌肉的起伏。她将自己完全沉浸其中,仿佛正亲手为那具沉默的白骨,一点点覆上血肉,唤回她生前的容颜。
当最后一笔——耳廓的细微结构——落下,陆清然轻轻放下了炭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
宣纸上,一张栩栩如生的女子面容跃然其上。她有着深邃明亮的大眼,挺翘的鼻子,丰润带笑的唇,脸庞轮廓清晰柔美,兼具西域风情的立体与青春的饱满。画像的眼神温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仿佛正透过纸张,静静地望着这个让她香消玉殒的人世。
栩栩如生,仿若真人。
陆清然看着这幅画像,轻轻舒了一口气。这不仅是技术的成功,更像是一种对逝者的告慰。阿史那·云娜,不再仅仅是一具编号的尸骸,一个卷宗上的名字,她有了清晰的面容。
清晨,陆清然带着这幅模拟画像来到了大理寺。
当她在值房内,将画像在顾临风面前缓缓展开时,这位素来沉稳的少卿,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掩饰的震惊与赞叹。
“这……”顾临风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锁在画像上,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句话,“鬼斧神工……清然,你这简直是鬼斧神工!”
他绕着桌子走了两圈,从不同角度端详着画像,语气充满了不可思议:“仅凭颅骨和其父的描述,竟能复原到如此程度!眉眼口鼻,甚至神韵……这已非技艺,近乎于道了!”
他看向陆清然,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佩:“若早得此相,何至于让线索中断如此之久!”
陆清然平静地接受了他的赞誉,澹澹道:“顾大人过誉了。现在,我们可以拿着它,去问更多人了。”
就在这时,值房的门被推开,萧烬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是那副冷峻的模样,目光扫过房内,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那幅展开的画像上。
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双深邃的眼眸,在触及画像中女子容颜的瞬间,骤然缩紧!一抹极致的惊愕与难以置信,如同闪电般掠过他冰封般的面容,虽然转瞬即逝,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但那一刹那的震动,却未能逃过一直留意他神色的陆清然的眼睛。
萧烬……认识画中之人?
或者说,他见过与画中之人极其相似的面容?
陆清然的心,猛地一沉。
萧烬迅速恢复了常态,他走到桌边,目光落在画像上,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这就是那胡商之女?陆顾问好手段。”他的称赞听起来毫无温度,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
顾临风并未察觉萧烬那一闪而过的异样,兀自沉浸在画像带来的兴奋中:“王爷,有了此像,寻找认识她的人,或者追查那个陈五,就容易多了!下官这就安排人手,秘密寻访!”
萧烬微微颔首,目光却并未从画像上移开,那眼神深处,仿佛有暗流在汹涌翻腾。
陆清然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波澜起伏。
这幅模拟画像,不仅是为了寻找线索,或许……也无意中,触碰到了某个更为敏感的、连萧烬都为之色变的秘密?
画像上的阿史那·云娜,依旧温柔地微笑着。而她这跨越生死归来的容颜,究竟会牵引出怎样的暗潮与风暴?
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