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的一个午后,秋阳明媚,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在乾清宫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庄重的气息,却比往日少了几分压抑,多了几分尘埃落定后的疏朗。
陆清然再次站在这帝国权力的核心之地。与前次被传召上殿应对质询不同,此次乃是皇帝正式的召见与封赏。她依旧是一身素雅衣裙,未施粉黛,面容平静,唯有那双眸子,清澈依旧,却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从容。
萧烬立于御阶之下,亲王袍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他面色沉静,目光偶尔掠过殿中垂首侍立的官员,最终落在陆清然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与期待。
皇帝萧陌城端坐于龙椅之上,冕旒后的目光深邃难辨。他打量着殿下的陆清然,这个女子,以一己之力,搅动了沉寂十五年的死水,掀翻了盘根错节的权臣,其能力、其心性,都远超他的预期。若非她,柳弘之罪不知还要掩盖多久,朝堂隐患亦难根除。
“陆氏。”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天然的威仪,“芸娘一案,你能明察秋毫,寻得关键证据,于金殿之上,陈词清晰,逻辑缜密,于社稷有功,于律法有助。朕,心甚慰。”
他略一抬手,旁边侍立的内侍总管立刻上前一步,展开一卷明黄的绢帛,尖细的声音朗朗宣读:
“民女陆清然,聪慧敏达,精通律法刑名之术,于芸娘一案,勘验有功,举证有力,特赏赐如下:黄金千两,东海明珠一斛,蜀锦百匹,玉如意一对……”
一长串丰厚得令人咋舌的赏赐名单从内侍口中流畅念出,每一件都价值不菲,足以让一个普通人乃至中等官宦之家几世无忧。殿内侍立的官员们,不少都露出了羡慕乃至嫉妒的神色。这些赏赐,不仅仅是财物,更是一种极高的荣宠。
赏赐宣读完毕,内侍合上绢帛,躬身退后。
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在陆清然身上,语气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与考量:“陆氏,你虽为女子,然才能卓着,非常人可比。朕,欲破格擢升你入刑部或大理寺,授以官职,专司刑狱勘验之事,你可愿意?”
破格授官!给一介女子授官!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本朝虽非没有女官,但多是掌管宫廷事务,涉足刑名、外朝政务者几乎没有!皇帝此举,无疑是开了先例,是对陆清然能力的极大肯定,也是莫大的恩典!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陆清然身上,有震惊,有不解,也有等着看她如何惶恐谢恩的。
萧烬也微微侧目,看向陆清然。他知她志不在此,但也想知道她将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恩宠与诱惑。
然而,陆清然的神色却依旧平静。她并未如众人预料的那般立刻叩谢天恩,反而在皇帝话音落下后,缓缓抬起了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迎向御座。
她上前一步,敛衽深深一礼,声音清晰而沉稳地响起:
“民女,谢陛下厚赏,隆恩浩荡,感激不尽。”
先谢恩,这是礼数。
紧接着,她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恭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然,陛下破格授官之隆恩,民女……愧不敢受,亦不敢领。”
什么?!
殿内刚刚平息的骚动再次涌起!她竟然拒绝了?!拒绝了陛下亲口许下的官职?!这简直是……不识抬举!狂妄至极!
连皇帝萧陌城的眉头都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她会拒绝。他沉声道:“哦?为何?是觉得官职太低,还是……”
“陛下明鉴,”陆清然打断皇帝可能的猜疑,她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压下了殿内的窃窃私语,“民女并非嫌官职低微,亦非不愿为朝廷效力。只是民女以为,授民女一人官职,或可多破几桩奇案,但于天下刑狱之公正,于万千蒙冤之百姓,犹如杯水车薪,终非长久之计,亦非根治之法。”
她微微停顿,让话语在殿内回荡,也让皇帝和众臣能跟上她的思路。
“此次芸娘之案,若非机缘巧合,若非王爷与顾大人鼎力支持,民女纵有微末之技,亦难撼动盘根错节之黑手,难让沉冤得见天日。可见,单凭个人之力,于这浩荡世道,何其渺小。”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面露不解或讥诮的官员,最终,坚定地回到皇帝身上,说出了那个在她心中酝酿已久、远比个人官职更重要的请求:
“民女斗胆,恳请陛下,恩准一事——”
她再次深深下拜,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民女愿将陛下所赐之金银,尽数献出!只求陛下,能允民女于大理寺或刑部之下,设立一独立‘法证司’!”
法证司?!
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名称,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陆清然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理想与信念的光芒,她开始详细阐述她的构想,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此法证司,不依口供定案,不凭权势断狱!专司以科学之法,检验物证——勘验尸伤,断死亡之因;辨析毒物,明害人之源;查验笔迹、印鉴,辨文书之真伪;分析微量之物,寻罪犯之踪迹!”
“它将汇集对刑狱勘验有志之士,系统研习、传授检验之法,制定统一之勘验标准与流程!使证据说话,让物证鸣冤!使天下刑狱,有章可循,有据可依!使蒙冤者能得昭雪,作恶者难逃法网!”
“陛下!”她的声音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设立法证司,并非为民女一人之前程,乃是为我大昱王朝,立下一套基于物证、基于科学、不偏不倚、不惧权贵的刑狱检验之基石!是为千秋万代,求一个‘证据为王’的朗朗乾坤!”
“民女深知此请惊世骇俗,然,为此宏愿,民女甘愿舍弃一切赏赐与官职,只求陛下,能给这‘法证’二字,一个生根发芽之机!若能得允,民女愿倾尽所学,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话音落下,乾清宫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陆清然这番石破天惊的请求震住了。放弃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与官身,去求一个虚无缥缈、闻所未闻的“法证司”?这女子,究竟是太过天真,还是……胸怀他们无法理解的丘壑?
萧烬看着她跪在殿中的纤细背影,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激赏与动容。他早知道她志存高远,却没想到,她所求的,竟是如此格局!
皇帝萧陌城沉默了。他深邃的目光凝视着殿下那个看似柔弱,却提出了一个可能动摇整个司法体系根基请求的女子。他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请求,更是一种全新的、强大的、足以打破许多固有规则的力量。
赏赐金银,授以官职,是恩宠。
而允她设立法证司……则可能是一场变革的开端。
他,该如何抉择?
(第二百四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