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淑芬的病情如同秋日里连绵的阴雨，不见好转，反而有加重的趋势。
西药的镇静效果越来越差，换了几茬中医，苦汤药灌下去，除了让她本就败坏的胃口更加雪上加霜外，那恼人的心悸和彻夜的失眠依旧顽固地缠绕着她。
她整个人瘦脱了形，眼窝深陷，脾气在虚弱与暴躁间反复横跳，陆家上下都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中。
钱老太太那句关于“远曦”定制药膳的话，像一颗种子，在绝望的土壤里悄然生根发芽。
尽管周淑芬嘴上强硬，绝口不提，但每当夜深人静、被心悸折磨得痛苦不堪时，那个“效果神奇”的说法便会不受控制地冒出来，诱惑着她，也折磨着她。
陆翰渊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妻子的痛苦是真实的，而作为丈夫，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病痛拖垮。权势和金钱在健康面前，第一次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那个他曾经不屑一顾、甚至亲手驱逐的“远曦”，如今却成了黑暗中唯一隐约可见的微光。
让他拉下脸，亲自去求，甚至只是去询问，那是绝无可能的。那等于承认自己当初错了，等于向那个他看不起的“孙子”低头，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纠结与焦躁在他心中反复煎熬。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他看着保姆吴姐端着几乎没动过的饭菜从周淑芬房间出来，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不能亲自去，但可以让别人去。
他把吴姐叫到书房。吴姐在陆家多年，算是心腹，也知道一些主家不愿外传的隐秘。
“吴姐，”陆翰渊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你……明天去一趟下面的县城，就是出‘远曦’产品的那个青山村所在的县城。”
吴姐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先生，去县城是……？”
“去找找看，有没有卖‘远曦’牌……那种定制药膳的地方。”陆翰渊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淡，仿佛只是在吩咐一件寻常的采买，“听说对失眠心悸有些效果，你去找找看，买一些回来给夫人试试。”
吴姐立刻明白了。她作为保姆，自然清楚女主人的病情，也隐约听说过“远曦”和主家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她心中诧异，但面上不敢表露分毫，只是恭敬地应道：“好的，先生，我明天一早就去。”
陆翰渊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刻意的疏离和强调：“只是听说而已，你去看看，有就买，没有就算了。不要提我的名字，也不要多说别的。”
“我明白，先生。”吴姐心领神会。
第二天，吴姐早早坐上了前往县城的班车。一路上，她心里也在打鼓。这“远曦”的药膳，真那么神？而且，先生这般讳莫如深，只怕其中牵扯不小。
到了县城，她先是按照一般人的思路，去了县里最大的百货大楼和供销社。在副食品柜台，她果然看到了“远曦”牌的蘑菇酱和果脯，包装精致，价格不菲，买的人还不少。她凑上前去询问售货员：
“同志，请问你们这儿有卖‘远曦’的药膳吗？就是那种……针对睡不着、心慌的。”
售货员是个年轻姑娘，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药膳？没有。我们这儿只卖蘑菇酱和果脯，还有少量包装好的干菇。药膳你得去他们的养生食堂问问，或者……听说那种定制的不对外卖。”
吴姐道了谢，又一路打听，找到了位于城南、生意异常火爆的“远曦养生食堂”。此时已过饭点，但里面依旧有不少客人在喝汤、吃粥。
吴姐走进去，感受到里面干净雅致的氛围，和空气中弥漫的淡淡药香、食物香气，心中微微一动。她找到一位看起来像是领班的女服务员（正是合作社来的赵小云），再次询问。
“请问，你们这儿有卖那种……定制药膳吗？就是效果特别好，针对心慌失眠的。”
赵小云打量了一下吴姐，见她穿着体面，不像普通县城居民，心里留了意。她记得远哥交代过，关于定制药膳，一律对外宣称非卖品，只作为维护重要关系的赠品。
于是，赵小云脸上带着礼貌却疏离的微笑，回答道：“这位阿姨，您说的定制药膳是我们‘远曦’不对外出售的产品。那是我们用了特殊工艺和顶级原料，少量制作，只送给一些有缘的、长期合作单位的礼品，是非卖品。”
“非卖品？”吴姐愣了一下，有些不甘心，“就不能通融一下吗？我家里有病人，急需这个，价钱好商量。”
赵小云摇摇头，语气温和却坚定：“对不起，阿姨，这是规矩。我们老板定的，不能破例。那些定制药膳数量极少，制作也麻烦，真的不卖。您要是需要调理，可以试试我们店里的黄芪枸杞鸡汤或者茯苓薏仁羹，对安神养心也有辅助效果的。”
吴姐看着赵小云那不容商量的态度，又看了看店里那些显然只是普通餐品的菜单，心里凉了半截。她试着想亮出点身份，但想起陆翰渊的叮嘱，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甚至尝试着问：“那……能不能告诉我，怎么样才算‘有缘的合作单位’？或者，我能不能见见你们老板？”
赵小云依旧微笑着拒绝：“这个我就不清楚了，都是老板亲自定的。我们老板平时也不在店里。”
碰了一鼻子灰，吴姐无可奈何，只能悻悻地离开了养生食堂。她在县城又转悠了一会儿，试图找找其他渠道，但一无所获。“远曦”的定制药膳，就像传说中的灵丹妙药，知其名，闻其效，却求之无门。
傍晚，吴姐带着一身疲惫和毫无所获的沮丧，返回了省城陆家。
陆翰渊正坐在客厅里，看似在看报纸，实则心神不宁。见到吴姐回来，他立刻放下报纸，投去询问的目光。
吴姐小心翼翼地汇报了此行经过，特别是“远曦养生食堂”那位女服务员明确告知的——“那是非卖品，只送给有缘的合作单位。”
“非卖品……只送有缘的合作单位……”陆翰渊重复着这句话，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感觉脸上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 合作单位？他陆翰渊，省府的堂堂副主任，如今竟然连成为那个乡下合作社“合作单位”的资格都没有？甚至，连花钱买的资格都没有！
这哪里是什么非卖品？这分明就是一种无声的羞辱！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那个陆远，他一定是故意的！他肯定知道是陆家想要，所以才设置了这样的门槛！
一股混杂着滔天怒火、极致屈辱和一丝无力感的情绪，狠狠冲击着陆翰渊。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吴姐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她能感觉到先生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怒意。
书房里，隐隐传来周淑芬压抑的、带着痛苦的咳嗽声。
一边是妻子日益沉重的病痛，一边是对方毫不留情的、带着讽刺的拒绝。
陆翰渊从未感到如此憋屈，如此进退维谷。他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那个被他弃如敝履的“孙子”，已经成长为了一个他无法再轻易拿捏，甚至反过来能让他感到棘手和难堪的存在。
“出去。”他对着吴姐，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吴姐如蒙大赦，赶紧退了出去。
客厅里，只剩下陆翰渊粗重的呼吸声。窗外的省城华灯初上，一片繁华，但他却只觉得周身冰冷。
“远曦”……陆远…… 他望着县城的方向，眼神阴鸷得可怕。 这梁子，结得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