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暗流涌动
第二天一早，林瀚是第一个到办公室的。他打开窗户，让清晨的凉风吹进来，驱散了室内一夜的沉闷。然后，他像往常一样打扫卫生、打开水，将办公桌整理得一丝不苟。做完这一切，他从抽屉里拿出那份关于北方重机项目的疑问报告，又仔细看了一遍。
稿子已经改得相当完善了。他没有直接否定项目的必要性，而是聚焦于“技术可行性”“财务可持续性”等具体环节，提出的问题都切中要害，但又留有余地，完全符合一个“认真负责、善于思考的年轻科员”的身份定位。林瀚深吸一口气，将稿子折好，放进一个普通的文件袋里。
上班铃声响起时，王主任准时走进了办公室。他看到林瀚已经在座位上忙碌，点了点头，随口问道：“小林，北方重机那个项目的报告看得怎么样了？有什么发现吗？”
林瀚站起身，拿着文件袋走到王主任办公桌前：“王主任，我看了一遍，有些地方确实觉得需要再斟酌一下，整理了一些疑问和建议，您看看。”他将文件袋轻轻放在王主任面前，语气平静而谦逊。
王主任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林瀚也就是随便看看，没想到真的写出了东西。他拿起文件袋，抽出里面的稿子，仔细看了起来。办公室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作响。
林瀚站在一旁，神色坦然。他能感受到王主任的目光在稿纸上移动，从最初的随意，到渐渐凝重，眉头也一点点皱了起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王主任看了足足有半个多小时，才放下稿子，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林瀚。
“你这些疑问……很尖锐啊。”王主任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他拿起搪瓷缸喝了一口水，似乎在平复心情，“原料供应、技术匹配、财务测算，这些都是关键环节，你提到的这些问题，报告里确实没有说清楚，或者说……刻意回避了。”
林瀚点点头：“我也是抱着学习的态度看的，可能有些地方理解得不够透彻。但这些问题如果不提前搞清楚，项目推进过程中很可能会出麻烦。毕竟这是数千万美元的大项目，关系重大，多一分谨慎总是好的。”
王主任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林瀚，望着窗外的景象。良久，他才转过身，语气严肃地说：“小林，你说的这些问题，我不是没有考虑过。但你要知道，这个项目不是我们综合司能决定的，甚至不是计委能单独拍板的。这是部里牵头的重点工程，地方上积极性很高，方方面面都盯着呢。你的这些疑问，一旦提出去，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我明白。”林瀚的语气依旧平静，“我只是把自己的看法写出来，供领导参考。至于要不要提，怎么提，全凭您和司里的决定。我只是觉得，作为计委的一员，有责任把看到的问题反映出来，哪怕只是一些不成熟的想法。”
王主任看着林瀚年轻而坚定的脸庞，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也曾满怀理想，想为国家多做一些实事，但在机关多年的摸爬滚打，让他学会了谨慎，学会了妥协。眼前这个年轻人，像一颗棱角分明的石头，还没有被磨平，身上的那股锐气和责任感，既让人欣赏，又让人担忧。
“你这份稿子我先留着，仔细研究一下。”王主任最终还是把稿子放进了自己的文件筐，“这件事非同小可，不能草率。我得先和司里其他领导通个气，再做决定。你暂时也不要声张，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我明白，谢谢王主任。”林瀚恭敬地应道，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他知道，王主任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他认可了自己提出的问题，但也顾虑重重。接下来，就看司里的态度了。林瀚没有再多想，拿起一份文件，开始处理日常工作，但他的注意力，始终没有离开王主任办公室的方向。
上午十点多，曾卫国司长走进了王主任的办公室，两人关起门来谈了很久。林瀚能听到办公室里传来隐约的争论声，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能感受到气氛的紧张。大约一个小时后，曾司长和王主任一起走了出来，两人脸色都有些凝重。
曾司长的目光扫过办公室，最终落在了林瀚身上。他的眼神很深沉，看不出喜怒，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王主任则走到林瀚身边，压低声音说：“司里研究了一下，你提出的这些问题确实值得重视。曾司长决定，把你的这份疑问报告作为我们综合司的复核意见附件，一起上报给委领导。不过，为了保护你，报告没有署名，只注明了‘综合司年轻干部学习研究成果’。”
林瀚心中一暖。他知道，这已经是司里能做的最大努力了。不署名，既保证了报告能上达天听，又避免了他直接站到风口浪尖上。曾司长和王主任，都在默默地保护他。
“谢谢司里，谢谢王主任。”林瀚的声音带着一丝感激。
王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你的才华和责任心，司里都看在眼里。但记住，机关里做事，既要敢说敢做，也要学会保护自己。这条路不好走，一步都不能错。”
接下来的几天，办公室里看似平静，但林瀚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马向前处长看他的眼神更加冰冷了，偶尔在走廊里遇见，甚至会故意侧身避开。一些原本对他还算友善的同事，也变得有些疏远，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显然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林瀚对此早有预料，他更加谨言慎行，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流，几乎不参与任何闲聊，每天只是埋头工作，要么处理文件，要么泡在图书馆里查阅资料。他知道，在这个敏感时期，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成为别人攻击他的把柄。
周三下午，林瀚去图书馆查阅资料，意外地遇到了苏晓晴。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拿着一本《世界经济导报》，看得入神。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这么巧，你也在这里。”林瀚走过去，轻声打招呼。
苏晓晴抬起头，看到是他，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是你啊，林瀚。我来查一些关于引进项目的资料，最近部里要做一个相关的专题报道。你呢？也在忙引进项目的事？”
林瀚在她对面坐下，压低声音说：“算是吧，正在复核一个重型机械引进项目，有些问题不太清楚，过来查点资料。”
“是北方重机那个项目吗？”苏晓晴的眼神变得敏锐起来，“我最近也听到一些风声，说这个项目搞得轰轰烈烈，但好像有些不太对劲。有位机械工业部的老专家私下跟我说，这个项目有点‘赶鸭子上架’，很多基础条件都不具备。”
林瀚心中一动，没想到苏晓晴也关注到了这个项目。他点点头，没有多说，只是问道：“你那位专家朋友有没有说具体是哪些方面有问题？”
“具体的他没细说，毕竟是内部消息，不方便透露太多。”苏晓晴拿起桌上的笔，在笔记本上轻轻敲了敲，“不过他提到了一点，原料供应可能是个大问题，国内现有钢厂根本生产不出符合要求的钢坯，到时候可能要依赖进口，成本会很高。”
这和林瀚在报告中指出的问题不谋而合。林瀚看着苏晓晴，眼神中带着一丝赞许：“你消息倒是很灵通。这个项目确实存在不少隐患，如果不及时调整，很可能会出大问题。”
“何止是出问题，搞不好就是一个大窟窿。”苏晓晴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现在全国各地都在搞引进，有些地方为了追求政绩，盲目跟风，根本不考虑实际情况，这样下去，国家的外汇储备迟早要被挥霍一空。我正想写一篇深度报道，呼吁加强引进项目的可行性论证和监管，就是苦于没有具体的案例和数据支撑。”
林瀚沉默了。他知道苏晓晴的想法很好，但以目前的形势，这样的报道一旦发表，必然会触动很多人的利益，不仅可能被压下来，还可能给她带来麻烦。而且，他自己也身处其中，不方便提供具体的资料。
“有些事情，急不得。”林瀚斟酌着措辞，“现在大环境就是这样，盲目引进的风气盛行，很多人只看到短期利益，看不到长期风险。你的报道立意很好，但一定要谨慎，最好能找到更合适的切入点，或者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苏晓晴看着林瀚，从他的眼神中读懂了他的担忧。她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谢谢你提醒我。我会小心的。对了，你上次说的特区报告，有消息了吗？”
提到特区报告，林瀚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一些：“有一些进展，曾司长把报告递上去了，高层好像挺感兴趣的，不过还没有明确的批示。现在还在讨论阶段，阻力不小。”
“我就知道你的报告肯定会引起重视的。”苏晓晴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虽然阻力大，但我相信，真正有价值的想法，总会被看到的。就像你现在做的这件事，虽然可能会得罪人，但只要是为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就是值得的。”
林瀚看着苏晓晴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这个复杂的机关环境中，能有这样一个理解他、支持他的人，无疑是一种莫大的慰藉。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从引进项目聊到经济改革，从学术理论聊到社会现实，越聊越投机。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苏晓晴合上笔记本，站起身，“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或者想找人聊聊，随时可以找我。我办公室就在计委大院旁边的新闻中心，很方便。”
“好。”林瀚也站起身，“路上小心。”
看着苏晓晴的身影消失在图书馆门口，林瀚的心中充满了力量。他知道，前路虽然坎坷，但他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有曾司长、王主任这样的前辈保驾护航，有苏晓晴这样的知己支持鼓励，他更有勇气走下去。
回到办公室时，已经快下班了。林瀚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路过王主任的办公室时，他看到灯还亮着，王主任正坐在办公桌前，对着一份文件凝神沉思。林瀚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王主任抬起头，看到是他，示意他坐下，“有事吗？”
“没什么事，就是看到您还在忙，过来打个招呼。”林瀚在椅子上坐下，“是北方重机项目的事情有进展了吗？”
王主任点了点头，脸上带着几分疲惫：“报告已经上报给委领导了，分管的副秘书长看过了，态度很冷淡，只是说‘知道了，按程序办’。估计是不想节外生枝。”
林瀚心中一沉。分管副秘书长是马向前的后台，也是保守派的核心人物之一，他这个态度，意味着报告很可能被压下来。
“不过，曾司长已经把报告通过私人渠道，递给了张景春副主任。”王主任话锋一转，眼神中带着一丝希望，“张主任是技术出身，做事严谨，很重视实际问题，他应该会认真看的。能不能起作用，就看张主任的态度了。”
林瀚点了点头。张景春副主任，就是曾司长之前提到的那位思想开明的领导，也是特区报告的支持者。这是目前唯一的希望了。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王主任。”林瀚站起身，“您也早点下班休息吧，别太累了。”
“好，你也早点回去。”王主任挥了挥手，重新将目光投向文件。
走出计委大楼，夜色已经完全降临。街上的路灯亮起，车灯汇成了一条流动的星河。林瀚抬头望向天空，月亮已经升了起来，清冷的月光洒在大地上。他知道，接下来的几天，将是决定这份报告命运的关键时期。他能做的，已经都做了，剩下的，只能交给时间和命运。
但他并不后悔。哪怕这份报告最终被压下来，哪怕他因此得罪了很多人，他也问心无愧。因为他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责任，为这个国家，为这个时代，发出了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