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风卷着碎雪,拍打着苏府茗竹轩紧闭的窗棂。室内炭火烧得极旺,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郑茗躺在锦榻上,面色惨白,唇色乌青,呼吸微弱。春杏跪在榻边,用温热的帕子一遍遍擦拭她冰冷的手,眼泪滚落,砸在郑茗的手背上。
医官刚刚离去,留下的话如同冰锥刺入苏明远的心:
“姨娘寒气侵体过甚,心脉受损,加之呛水窒息……恐……恐有性命之忧。不知何时能醒来,且……寒意侵入肺腑,落下寒症病根,终身难愈。”
苏明远看着榻上气息奄奄的郑茗,那双曾闪烁着智慧与坚韧光芒的眼睛紧闭着,仿佛永远不会再睁开。
“大人……”陆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宫里……传旨,召您即刻入宫。”
苏明远深吸一口气。他俯身,在郑茗的额上印下一吻:
“等我回来,怀安。”他站起来,眼神瞬间变得锐利。“陆安,看好她。任何人,胆敢擅闯茗竹轩,格杀勿论!”
半个时辰后,麟德殿内,气氛凝重。皇帝萧衍高踞龙椅,脸色阴沉得可怕。皇后坐在下首,眼圈微红,神情哀戚。宗政毅立于百官之首,神情肃穆,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殿中。赵之等人垂手侍立。
苏明远踏入大殿,一身寒气未散,挺拔的身姿似松柏。他径直走到御前,三拜九叩:“臣,苏明远,参见陛下,皇后娘娘。”
皇帝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苏卿,平章与郑氏……可好些了?”
“回陛下,”苏明远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冰层下的暗流,“犬子平章,受惊过度,寒气入体,高热不退,至今昏迷未醒。郑氏……伤势更重,心脉受损,医官言……生死难料。”
“唉……”皇帝叹息一声,声音里似有真切的痛惜,“稚子何辜,遭此大难。郑氏……也是可惜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严厉,“然,冰嬉宴上之事,必须彻查清楚。”
宗政毅适时出列,声音沉痛有力:“陛下圣明!此案关乎人命,更关乎朝纲法纪。老臣奉旨督查,不敢有丝毫懈怠。现已查明数项关键证据,请陛下圣裁。”
他话音未落,殿外便传来内侍通报:“带人证——”
两名侍卫押着一个瑟瑟发抖的侍女走了进来。
那侍女正是王婉晴身边的心腹丫鬟,名唤彩烟。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埋得极低,开口道:“奴……奴婢彩烟,叩见陛下,娘娘……”
宗政公目光如炬:“彩烟,将你所闻所见,如实禀报陛下!”
彩烟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带着哭腔道:“回……回陛下!奴婢……奴婢当时就在我家夫人身后不远处伺候。奴婢亲眼看见……看见郑姨娘……她……她趁着冰上表演热闹,众人目光被吸引时,突然伸手……狠狠推了小少爷一把!小少爷才……才失控滑出去的!奴婢看得真真的!郑姨娘推完人,还……还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去追……”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苏明远身上。
宗政毅再次开口:“陛下,此乃人证一。另有人证二——太液池冰场管事,张海。”
一个面色惶恐的太监被带了上来。
“张海,你掌管太液池冰场多年。冰嬉宴前一日,可有人以勘察场地之名,特意询问过西角楼附近冰层情况?”宗政毅问道。
张海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回……回大人话。前日……前日确实有位自称是苏府姨娘身边侍女的姑娘来过,说是……说是奉命,提前看看场地,确保安全。她……她特意问了西角楼那边冰层如何,还说……还说那边人少清净,风景也好……小的……小的如实告知,说那边前几日刚取过冰,冰层比其他地方薄些,让她提醒家眷避开……小的……小的万万没想到……”他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懊悔。
“明远,”宗政毅转向苏明远,“郑姨娘前日派人勘察地形,特意询问最薄弱的西角楼冰层,这……难道是巧合吗?”
苏明远依旧沉默,只是那眼神,冷得能冻裂金石。
宗政毅不再看他,转向皇帝,声音凛然:
“陛下!此乃人证二!而物证——”他手一挥,一名内侍捧着一个托盘上前,上面是一枚香囊。“此香囊在水下捞起,平章佩戴在身,内藏剧毒。常年佩戴,便会使人精神紊乱,行若痴呆。经内务司与金陵府衙协查,已确认其出处。乃金陵陆氏商行‘珍玉坊’上月售出之物。购买者登记名册上,赫然写着——郑茗”
“陛下!”宗政公跪倒在地,正义凛然的声音响彻殿宇。“铁证如山,郑茗因妒生恨,不满自身妾室身份,与苏大人、陆氏商贾之间不清不楚的纠葛迁怒无辜稚子。其心歹毒,其行卑劣,令人发指。她下毒在先,又勘察地形,选定薄弱冰层;冰嬉宴上,趁乱推孩子步入险境,更假意救援,实则欲借冰窟灭口。若非天意昭昭,孩子侥幸得救,此刻……此刻苏府嫡长子早已命丧黄泉!”
宗政毅伏地叩首,声音悲愤:“此等蛇蝎妇人,谋害嫡子,罪不容诛。老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赐死郑茗。以正纲常,以儆效尤,还苏府一个公道,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臣附议!”
“臣附议!”
赵之等旧党官员纷纷出列跪倒,声浪如潮。
皇后适时地发出一声悲泣,以帕掩面:
“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竟遭此毒手……陛下,此等恶妇,留之何用啊!”
皇帝的脸色变幻不定,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最终落在了大殿中央,那个始终挺直脊梁、沉默如山的男人身上。
“苏卿……”皇帝的声音响起:“宗政公所言……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
苏明远缓缓抬起头,他的目光直直刺向宗政毅。
在苏明远看来,今日朝堂上宗政公所有的指控,都源于那“牝鸡司晨”、“妖言惑众”的女学!留着郑茗,对于固守旧制的宗政毅来说,终究是祸患。
“宗政公!”苏明远的声音清晰地盖过了殿内的嘈杂。
他向前一步,气势陡然攀升,如同出鞘的绝世凶兵,锋芒毕露:
“彩烟,王婉晴贴身侍女,其主仆情深,人所共知。她一面之词,指认郑茗推人,便是铁证?敢问,可曾查证她是否受人指使?可曾查证她当时视线是否被遮挡?可曾查证她所言‘推人’动作,在混乱冰面上,是否可信!”
“冰场管事张海,他言前日有人自称郑茗侍女询问西角楼冰层。敢问宗政公,可曾找到那名‘侍女’?可曾核实其身份?仅凭管事一面之词,便断定是郑茗派人勘察地形,意欲谋害?此等臆测,便是三法司断案之据?”
“至于那香囊……”苏明远的目光扫过托盘里的磁石,眼中寒光更盛,“出自金陵陆氏商行,登记名册写着‘郑茗’?宗政公,你可知金陵陆氏商行每日往来账目几何?登记名册,难道就不能伪造?你仅凭一纸可能造假的购买记录,便断定是郑茗购买此物,并蓄意下毒谋害平章?”
他转身面向皇帝,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陛下!郑茗此刻昏迷不醒,命悬一线!平章高热不退,尚未苏醒!两个最重要的当事人,一个无法自辩,一个无法指认!仅凭几个身份存疑、证词漏洞百出的人证,和一份来源不明的物证,便要请旨赐死一个为救平章险些丧命、如今生死未卜之人?”
“敢问陛下!敢问诸位大人!这,便是大启的律法?这,便是所谓的‘铁证如山’?”
“若如此草率便能定人生死,臣今日便撞死在这金殿之上。用我苏明远的血,来洗刷这泼向家眷身上的污秽。用我的命,来换一个水落石出的机会。等平章醒来,等他亲口告诉所有人,是谁要害他!又是谁……拼了命去救他!”
苏明远心头划过一丝决绝,他就是要把以命相搏的决心,赤裸裸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他的目光扫过殿内众人,自己的气势,竟让殿中不少官员为之动容,连宗政毅都微微色变。
皇帝也被苏明远这近乎疯狂的决绝震慑住了。
“够了,苏明远宠妾灭妻,无视伦理纲常。罚俸半年。”皇帝一拍龙椅扶手。“苏明远!朕知你护子心切!然宗政公所奏,也非空穴来风!此事……疑点重重,确需详查!郑氏与平章既都未醒,赐死之言,暂且搁置!”
当苏明远在朝堂上以命相搏暂缓死局的同时,通往京城的官道上,一骑快马正风驰电掣般狂奔。陆昭的归来,意味着围绕“铁证”的另一场较量,已在金陵陆家的地盘上全面展开。
“驾!”陆昭狠狠一鞭抽在马臀上,骏马嘶鸣,速度更快了几分。他眼中满是担忧。
“怀安……撑住!等我!”
在陆昭紧锣密鼓的布置下,金陵城,陆氏商行“珍玉坊”内。陆昭的心腹掌柜,正对着账房先生大发雷霆:
“查!给我把上个月所有售出的香囊记录,连同经手伙计、制作绣娘,全部给我叫来!还有,那枚登记为‘郑茗’购买的香囊,所有票据底档,立刻封存!任何人不得靠近!”
掌柜拿起那张所谓的“账册”底本,看着上面模仿得惟妙惟肖却逃不过他老辣眼睛的签名,眼神冰冷:
“敢在我陆家的账目上动手脚……找死!”
与此同时,宗政府内。
一道黑影无声跪伏于地,嗓音压得极低:“大人,金陵传来急报……陆家的人,已动起来了,是否要……”
宗政毅指间墨玉扳指顿住,眼底寒光一闪。
黑影缓声道:“陆昭此人,精明强干,陆家商行经营百年,根深蒂固。他们既已动起来,那伪造的账目……定然经不起细查。一旦查实,火必烧回赵之,进而……”
“不必。”宗政毅断然抬手,眼底掠过一丝冷厉的讥诮,“让陆家查。查得越明越好。伪造者自然是恨郑茗入骨,又有机会的人。那位被夺了夫君宠爱的王夫人,岂非最佳人选?”
宗政毅目光幽深地望向宫城,半晌才缓缓开口:“你可知,老夫何以能位居百官之首?陛下命我严查诸案,然则这潭水浊浪滔天,如何查得?陛下所要,从来不是水落石出,而是一个‘恰如其分’——既能将事办得暗合圣心,又不至功高震主,惹来猜忌。老夫所长,不过于此。”
他忽将扳指重重叩在案上,发出清脆一响,声音陡然转沉:“苏明远今日所为,自乱阵脚。虽保下那郑氏,却引得陛下忌惮,已失了圣心。本相今日方知,此事竟是赵之那蠢材——暗中勾结宫中那位,做下的好事!”
他站起身,烛光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威压如山:“栽赃嫁祸,宵小行径!本相纵与郑氏有怨,亦不屑此等卑劣手段!”
他踱步至黑影身前,俯视而下,字字如冰锥:“赵之自作聪明,若一旦败露,牵丝攀藤,本相亦难逃干系!”深吸一口气,他眼中闪过愠怒与无奈,“事已至此,唯有替他扫净首尾。”
旋即厉声下令:“传话赵之——此次本相替他收场,那冰场管事与婢女彩烟,痕迹抹净。但若再敢妄为……”
语意未尽,却如寒刃悬顶。黑影深深俯首,不敢多言,悄然后退,融入阴影之中。
一场狂风暴雨,在苏明远以命相搏争取到的喘息之机下,在陆昭快马加鞭的途中,在各方势力的暗中角力下,正以更凶险的方式,悄然拉开序幕。
而昏迷的郑茗与平章,如同暴风眼中的两叶扁舟运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