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寒鸦泣月。
废弃的“启明女学”在夜色中只余断壁残垣,枯黄的草爬满梁柱。夜风呜咽穿堂,卷起细碎尘埃,在破碎的瓦砾间打着旋儿。
一点微弱的灯火,在断墙深处幽幽亮起。郑茗裹着一件不起眼的灰鼠裘,立在庭院中央。
她面前,影影绰绰站着十几名女子。盐工寡妇张娘子、染坊哑女柳三娘、针线坊主刘二姐、还有几位眼神晶亮的半大少女。她们是这片废墟里埋藏的火种,是郑茗以《农桑辑要》和《女论语》织就的“启明女学”网。
风声鹤唳,人人屏息凝神。
郑茗没有多余的寒暄,她的声音清越,压过低吼的风,每个字都敲在心坎上:
“姐妹们,陆昭在金陵蒙冤,那陆家曾在金陵开办女学,不料被构陷入狱。那些人就是怕我们的女学复燃。金陵商会被迫封门,千万百姓生计悬于一线。我等虽为女流,也当为天下苍生计!王法蒙尘,非刀兵可清,唯以民心作刃!”
她摊开一卷粗麻纸,上面用炭笔写着几行字:
“金陵城,冤魂哭,陆家忠骨埋盐路!
太子爷,黑船渡,私盐淌血东屏护!
白盐染墨污,黑手写罪书,
童子声声问:天理在何处?”
“记住它,从这里开始。”郑茗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或紧张或坚定的脸,“盐工巷的囡囡会唱《踏碱歌》,染坊的阿婆能编《送嫁谣》。张大姐,你哄孙儿的声调最亮;柳三娘,你织布的手势就是打拍子;刘二姐,你在绣庄出入,府邸后院尽有听闻——教给你们相熟的妇人孩童,像风吹麦浪,像溪流漫堤。我要这童谣,响彻京城酒肆茶坊,不日便能顺着漕河漂进金陵城!”
张娘子一拍大腿,沙哑的嗓子压着狠劲儿:
“先生放心!俺家那几个皮猴儿,三天就能让整条盐工巷的娃嚎起来!”
柳三娘虽嗓哑,却重重点头,双手飞快地比划,模拟着击打节拍的动作,眼神恳切。
刘二姐纤指握紧:
“绣庄里多的是高门后宅的婆子丫鬟。风往哪里吹,消息就在哪里生根。我这就去安排,定让这‘童谣’如细雨落深宅。”
一个一直安静站在角落、脸上有烫伤疤的少女,忽然怯生生地开口:“先生……我、我阿娘在酒肆帮厨,我……我能让她唱给洗碗的婶婶们听吗?”
郑茗目光柔和地看向她,重重点头:“好孩子,当然能。每一个听到的人,都是一份力量。”
风起青萍之末。
第二日,京城市井间便飘出了几句不成调的哼唱。孩童在巷口追逐嬉闹,口中唱着朗朗上口的“太子爷,黑船渡,私盐淌血东屏护”。
说书先生将惊堂木一拍,巧妙地将其融入新编的“忠烈蒙冤”故事里。就连最讲究的茶楼,也偶有低语议论这不知何处传来的童谣。这网络如同精密的针脚,悄无声息地将童谣缝进了这座庞大都城的每一处缝隙。也传到了金陵。
金陵商人惊觉商会会长陆昭被捕的根源,竟直指太子?恐慌迅速转化为愤怒!
第五日,一封由千余底层布商、米商、漕工行首、街头走卒联名、以血印摁满的万言书,星夜兼程送抵刑部衙门前!
“释放陆会长!严惩构陷者!还金陵商贸清平!”的呼声,伴随着那份摁满血印的万言书,不仅灼得衙门烫手,更让官员面面相觑,不得不紧急商议如何应对这滔天的民意。
与此同时,镇国公府内商清月指尖掠过青瓷茶盏,她转身从博古架暗格取出一卷云纹暗笺。
信笺前半,尚是故交叙旧的温言暖语;行至后半,笔锋渐密渐急,童谣暗码与商贾联名状交织如网,暗藏机锋。笺末,赫然压着镇国公商阙的朱红印信。
商清月深知,父亲与宗政公年少时曾随先帝征战北境,袍泽之谊非同寻常。昨夜她软语相求,直至点破此事关乎的不仅是姐妹情谊,更是江山社稷的安稳,父亲方才凝神提笔。
她将笺纸细细卷成一束,轻缚于窗前信鸽的足环。望着那白影融入窗外,商清月心中亦如这密信的暗码一般,交织着期盼与隐忧。
那鸽影掠过万家灯火,最终消失在宗政府朱门高墙之后。
此刻,宗政毅正对着那封老友密信,陷入沉思。烛光下,他沟壑纵横的脸看不出喜怒。童谣的字字句句,犹如钢针刺在他心头:
“东屏阁…为新党余孽……”宗政毅喃喃自语,老眼骤然锐利如鹰,指尖碾过纸张。“新党虽倒,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蛰伏多年,如今借太子之手重燃烽火,是想彻底搅乱朝局,颠覆我等根基吗?此风绝不可长!”
“查!”宗政毅的声音冷硬如铁,透着一股肃杀之气。“给老夫彻查太子身边一切人等!掘地三尺,也要把东屏阁的根须揪出来!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与此同时,那童谣的风,刮到了在去金陵路上徘徊不前的苏明远耳中。他风尘仆仆,一进驿馆便听到了街头巷尾孩童唱的那刺骨的词句。
苏明远独自站在窗边,月色勾勒出他清冷如霜的侧脸。那童谣已然成为席卷而来的风潮…
他缓缓闭上眼,许久未动。再睁开时,眼神中流露出复杂意味。
苏明远知道,这心思缜密若深渊,手腕通天覆雨翻云的布局。是郑茗,只有她!能将童谣这绵软之物化作屠龙之刃;只有她,能于这片废墟之中,燃起足以燎原的星星之火。
他知道郑茗在逼他去金陵。金陵已成风暴之眼,陆昭深陷诏狱,生死一线。那封商贾的联名万言书是民意,更是催命符。
刹那间,一骑快马绝尘而至,扬起淡淡烟尘。马上之人利落地翻身而下,摘下遮面的轻纱斗笠,露出一张清秀而沉静的面容,是永嘉公主身边最得力的心腹素心。
“苏大人,”素心声音平稳,双手奉上一枚令牌,“公主殿下听闻大人欲往金陵查案,特命奴婢将此令交予大人。”
苏明远接过令牌,眼中难掩惊疑:“公主殿下此为何意?还请姑娘明示。”
素心微微颔首,语调不失恭敬:“殿下素爱金陵陆家所贡的金丝冰裂绢,眼下又近纳贡之期。殿下之意,是请大人持此令,务必将陆昭安然救出。对外,只说是殿下心急喜好,任性了些,不愿误了贡期便是。”
苏明远闻言,眸色骤然一沉,心底波澜顿起。怀安……她竟说动了公主出面救陆昭!此计兵行险招!永嘉公主何等身份,岂会轻易为人所用?郑茗究竟许下了什么,才换得公主这般倾力相助?一念及此,他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
他还沉浸在这纷乱的思绪中,素心却已如来时一般,翩然上马,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官道尽头。
救陆昭?那个曾与郑茗心意相通的男子?苏明远不得不承认,陆昭在郑茗心中,定然占据着一席非同寻常之地。而今,他竟要亲手将这潜在的“情敌”,从鬼门关前拉回人间?
“怀安…你算准了所有,连我的心,都被你当成了棋盘上的子?”他低语。
片刻后,他转过身,对门外厉声道:
“备马!点齐人手,星夜启程——去金陵!”
苏明远要去金陵救陆昭?还是……送这位情敌最后一程?
郑茗的这把童谣之刃,不仅对准了东宫和东屏阁,也刺入了苏明远情感与权谋交织处最隐秘的软肋,逼着他在这盘大棋中,走出一步自己都无法预知结局的险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