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清站在原地，皇宫的繁华，子孙的安康，此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他需要一个确切的答案，一个来自至亲之人的最终判决。
他撤去了隐身，身形缓缓在持衡处理政务的暖阁内凝聚。
他没有刻意释放威压，但属于上神的清冷气息与属于白真的绝世容貌，依旧让暖阁内的空气骤然一凝。
侍立的宫人吓得魂飞魄散，几乎要尖叫出声。
而端坐在御案后的持衡，只是握着朱笔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缓缓抬起头。
他看向凭空出现和父亲一模一样的俊美面容的“人”，脸上并没有出现预想中的震惊或惶恐，只有一种仿佛早已预料到的疲惫与复杂。
持衡挥了挥手，示意惊恐的宫人全部退下，并且严禁任何人靠近。
暖阁内只剩下“父子”二人。
持衡放下朱笔，目光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审视，看着眼前这张镌刻在灵魂深处的脸，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稳定，没有半分疑问，只有陈述：
“母亲临终前，曾拉着我的手说，你父亲……并非凡人。若有一日，他以另一种身份归来，不必惊讶，也不必畏惧。”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起来，仿佛要穿透这具仙姿玉骨的皮囊，直视内里的灵魂：
“所以，你现在是谁？是我那为民除害、力竭而逝的父亲于清，还是……母亲口中，那所谓的……神仙？”
于清的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撞击了一下。
一诺……她竟然早就猜到了？
她是以怎样的心情，对儿子说出这番话的？
他没有犹豫，斩钉截铁，声音带着凡尘岁月磨砺出的沉痛与不容置疑：“我是于清。”
持衡紧绷的肩膀松弛了一瞬，他沉默了片刻，开口唤道：“爹。”
这一声“爹”，让于清仙魂震颤，几乎要落下泪来。
持衡继续说道，语气平静得叙述，唯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您‘走’后第五年，娘亲在九皈园……安详离世，她走得很平静。”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同一天，安舅舅和白舅舅，也……相继去了。太医说是哀恸过度，心力交瘁。”
于清身体剧震，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闭上眼，泪水无法控制地汹涌而出。
五年！她独自撑了五年！还有安弟、白弟……他们竟是以这样的方式，追随而去！
持衡看着他瞬间苍白的脸色和奔涌的泪水，喉头也哽咽了一下，强忍着继续道：
“母亲原本的意愿，是想与您一起，长眠在姑苏。但……祖父他不放心，不舍得女儿离得太远，更怕母亲在下面……受了委屈无人撑腰。最终，母亲……妥协了。”
他抬起眼，望向虚空，仿佛看到了那场盛大而悲伤的葬礼：
“所以，您和母亲，还有两位舅舅，最终……一起安葬在了京城的皇陵。有龙气护佑，有子孙世代祭拜，祖父说，这样……稳妥些。”
“等你们的葬礼一结束，祖父他……”
持衡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哭腔，“他也跟着去了。他老人家……怕是真怕母亲在下面受了委屈，急着去护着她了。”
岳父……那个看似威严，实则将全部温柔都给了女儿的老人，竟然也……
于清猛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持衡的手臂。
那力道极大，充满了无言的安慰，随之而来的还有巨大的愧疚。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石堵住，最终只能挤出破碎的声音：“苦了……苦了你们了……是爹……对不住你们……”
他用力将已是老年帝王的儿子拉入怀中，紧紧抱了一下。
这个动作急促又笨拙，却充满了所有未能说出口的歉意悲痛与身为父亲最后能给予的迟来安慰。
持衡在这个陌生的怀抱里僵硬了一瞬，随即，这个肩负着万里江山的帝王，终于像个失去了所有依靠的孩子般，红了眼眶。
但于清很快就松开了他。
他不能再停留，多停留一刻，那皇陵之下的冰冷与孤寂，就会多灼烧他一分。
“爹……知道了。” 他几乎是咬着牙，才让声音不至于彻底崩溃，“爹……得去……看看她。”
他甚至无法完整地说出一句安慰的话，因为所有的语言在如此巨大的悲剧和迟来的认知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而他的灵魂，已经被“去皇陵，去她身边”这个念头烧灼得快要融化，快要失控。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然开始模糊，瞬间便从暖阁内消失不见，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仙灵之气。
御案后，持衡望着他消失的方向，默默垂泪。
下一刻，于清就站在了那座宏伟的合葬陵墓前。
“太上皇帝 王一诺”
“太上皇夫 于清”
他看着那并排的名字，看着属于“自己”的墓碑，巨大的荒谬感和撕心裂肺的疼痛将他淹没。
他回来了，而他的爱人，却长眠于此。
“……为什么……是这里……”他跪倒在地，指尖触及那冰冷石刻的“王一诺”三字，声音破碎不堪，“我们说好的……一诺……”
磅礴的神力因这彻底的绝望而失控，皇陵震颤，石碑上裂纹蔓延，天空乌云汇聚，雷蛇乱舞。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毁灭性的力量吞噬时——
嗡！
墓穴深处，一道微弱的仙力共鸣的禁制光华一闪而逝。
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绝境中看到唯一线索的光芒。
仙力流转，墓碑基座滑开，露出了那个熟悉的玉匣。
他颤抖着取出，打开。里面，是那泛黄的信笺。
【不知是该唤你于清，还是白真。】
开篇第一句，瞬间击溃了他所有心防。
他贪婪地一字一句地读下去，世界仿佛只剩下这封信，和信中那个带着倒计时爱了他一生却最终独自走向永恒孤寂的女子。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想必已挣脱凡躯，重归仙位。我不知道这一天何时会来，会不会来，甚至不知道这封信能否有重见天日的一刻，但我还是想写下来，想亲口……不，亲手对你说声……对不起。】
【对不起，夫君。我骗了你。】
【我并非此界之人。我的灵魂来自一个遥远得无法想象的世界，我的任务……只是生子。而遇见你，是一个意外，也是冥冥中命运的安排。】
【所以，没有下一世了。】
【于我而言，身死魂回，便是彻底的终结。不会入此间轮回，不会有什么北荒山巅的星光之约。我答应等你，却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约了。】
【你走之后，我试过……想活得更久一点，再久一点。我想继续亲眼看着持衡他们延续我们的理念，想看着孙儿们长大，我甚至奢望着，或许能等到你回来的那一天，哪怕只看一眼，知道你安好……】
【可是，不行了。】
【你离开的第五年春天，九皈园的桃花开得和当年一样好。我看着那花，忽然就觉得，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安弟和白弟……他们虽然是仿生人，却也是我不可缺少的家人，他们一直守着我。可最终，我还是……】
【夫君，不要难过。】
【能来到这个世界，能遇见你，能与你携手走过这一生，是我漫长……又短暂生命里，最不可思议的幸运。】
【是你让我知道，被人如此珍重地爱着，是怎样的滋味；也是你，让我体会到了何为家国天下，何为责任担当。我，王一诺，何其有幸，得你倾心相待。】
【对了，九皈园和老宅里的那些白玉雕像，你……看到了吗？】
【样子是我画的，安弟和白弟亲手雕的。他们俩，一个嚷嚷着要雕出姐夫最俊朗的神韵，一个非要刻出姐姐最灵动的眼神，为了衣袂的弧度吵了不知多少回，笨手笨脚地折腾了许久，才勉强成型。你说……好不好看？】
【孩子们怕时光侵蚀，风雨剥落，还亲自在园子、老宅和雕像底下都设了小小的守护阵法，说是要保证里面永远是当年的样子，一丝灰尘都不许落上。】
【我笑着由他们去了。只是……你倒是说说，咱们这几个孩子，到底是靠不靠谱？阵法会不会哪天就把雕像给变没了？】
【我爱你，于清。】
【但也正因如此，我请求你，原谅我最后的任性，也答应我最后的要求——】
【不要寻我。】
【不要等我。】
【我们的故事，始于一场跨越界域的相遇，也终结于此。属于“于清”和“王一诺”的今生，已经走完了它全部的旅程，有憾，但无悔。这就足够了。】
【请你放下这份注定无望的执念，放下我这个“不存在”之人。你的路还很长，你的天地远比我的广阔。去拥抱你真正的身份，去履行你作为白真上神的责任，或者……去开启一段全新的、没有我这份“异数”羁绊的人生。】
【忘了我，或者，只需在偶尔忆起时，记得曾有一个来自异世的灵魂，真心实意地爱过你，便好。】
【别让我成为困住你的枷锁。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珍重。】
【勿念。】
信纸从他的指间滑落，轻飘飘地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没有声嘶力竭的哭喊，没有崩溃的咆哮。他只是维持着跪坐的姿势，一动不动。
所有的寻找，所有的等待，所有的挣扎与不甘，在这封信面前，都成了一个巨大而残酷的笑话。
她让他不要寻，不要等。
因为她早已不在任何他能抵达的地方。
她亲手斩断了所有的可能，只为了让他“自由”。
可这用她的彻底消失换来的“自由”，对他而言，是何等沉重的枷锁与虚无。
皇陵之外，乌云不知何时已悄然散去，露出一片澄澈却空洞的夜空，没有星光，只有一轮清冷得刺眼的孤月，将寒光洒在他身上，将那封绝笔信照得一片惨白。
他最终，连她的一缕魂魄，都无处可寻。
北荒的尽头，最高的山巅……
他让她在那里等。
等她永远无法抵达的星光，等他永远无法履行的承诺。
可她……连等待的机会，都未曾拥有。
所有的约定，自诞生之初，便是一场注定了无人赴约的虚空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