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欲将十五公主交予惠妃抚养的意向,虽未明发上谕,但宫中最不乏的便是揣测圣意之人。这风声,终究还是透过层层宫墙,传入了密切关注此事的胤禛、胤禟等人耳中。
“果然……皇阿玛还是属意延禧宫。”胤禛在书房中踱步,面色沉静,眼中却掠过一丝锐光,“惠妃资历老,表面功夫向来做得足,皇阿玛会作此想,也不意外。”
“那怎么办?”胤禟急道,手中的折扇无意识地敲打着掌心,“十三弟那边眼巴巴地盼着,若是十五妹真进了延禧宫,岂不是羊入虎口?惠妃那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功夫,咱们可是见识过的!”
“莫急。”胤禛停下脚步,看向胤禟,眸中闪过一丝算计的精光,“此事的关键,在于让皇阿玛亲眼看到,惠妃并非抚养十五妹的合适人选。我们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让皇阿玛‘偶然’窥见延禧宫真实面目的契机。这事,我先和太子商议。”
机会很快来了。几日后的一次小型朝会后,康熙与太子胤礽在乾清宫西暖阁议事,提及近来几位年长阿哥办理的差事。太子胤礽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语气温和,带着兄长对弟弟的赞许:“皇阿玛,儿臣观八弟近日协理内务府诸事,无论是宫苑修缮还是物资采买,皆条理清晰,处置得当,颇见章法。八弟心细,又能体恤下情,难得的是不骄不躁。想来,惠妃娘娘多年教导有方,功不可没。”
康熙闻言,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沉吟着点了点头。他对自己这个出身不高却能力出众、待人接物温文有礼的八子,近来确实多有赏识。
太子这话,倒是提醒了他,惠妃毕竟是抚养过皇子的人,经验是有的。将年幼失恃、性子怯懦的十五公主交给她,有她“悉心”教导,或许……能改改那孩子的性子,也让她有个依靠?这个念头在他心中盘桓不去。
到了傍晚,批阅奏折有些疲乏,朱笔在摊开的奏章上停留许久未曾落下。康熙揉了揉眉心,索性放下笔,对侍立在侧的李德全道:“随朕出去走走。”
“嗻。”李德全躬身应道,连忙上前小心搀扶。
康熙信步由缰,在宫中走动,晚春的凉风带着青草的清苦气息拂面而来,稍稍驱散了些许疲惫。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西六宫区域,延禧宫那熟悉的飞檐翘角在暮色中清晰可见。
李德全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半步之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如今地位稳固,对后宫各处人事调动皆有影响。
见康熙脚步放缓,目光望向延禧宫方向,似有进去看看的意向,他心念微动,趁着康熙驻足观赏宫道旁一株开得正盛的金盏晚桂的功夫,对身后一个机灵的小太监使了个极其隐蔽的眼色,又微微摇了摇头。
那小太监会意,悄然后退,如同影子般迅速消失在宫道拐角,直奔延禧宫方向而去。
当康熙踱步至延禧宫门前时,发现宫门竟是虚掩着的,院内异常安静,不见往常守门的太监和夜间洒扫的宫人,只有廊下几盏气死风灯在风中轻轻摇晃,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心下有些诧异,这般时辰,宫门怎会无人看守?院内也太过寂静了些。
“嗯?”康熙微微蹙眉,示意李德全不必通传,自己轻轻推开那扇沉重的朱漆宫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迈步走了进去。
正殿内隐隐传来人声,在这过分安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突兀。康熙本是随意走走,见此情形,倒起了几分探究的好奇心。
他放轻脚步,如同灵猫般,沿着廊下阴影处悄无声息地靠近正殿窗户。窗纸是新糊的,透出昏黄而温暖的烛光,里面的人声也随着距离的拉近而清晰起来。
只听一个略显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女声,正是惠妃那拉氏:“……佛经最是静心涤虑,良贵人,你近日瞧着心神不宁,气息浮躁,于修行大为不利。你且再念一段《地藏菩萨本愿经》来听听,也让佛祖洗涤一下你的尘心。”
接着,一个柔弱微颤的女声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沙哑与深入骨髓的疲惫,正是良贵人卫氏:“是,娘娘……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
她的声音确实沙哑得厉害,如同被砂纸磨过一般,念得也有些断续,气息明显不稳。
“嗯?”惠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不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刻薄,“怎么声音这般小?还哑着嗓子?是对佛祖不敬,还是对本宫不敬?”
她手中似乎捻动着佛珠,发出规律的轻响,语气虽称着“阿弥陀佛”,却无半分慈悲之意,反而透着冷飕飕的凉意。
旁边立刻响起一个老嬷嬷尖利而谄媚的声音,如同夜枭般刺耳:“良小主,娘娘让你念经是给你的恩典,是看重你!还不打起精神来!声音洪亮些,字字清晰,让佛祖和娘娘都听到你的诚心!”
良贵人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惶恐,努力提高了音量,但那沙哑感更重了,甚至带上了压抑的咳嗽的倾向,听得人揪心:“……尔时十方无量世界,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及大菩萨摩诃萨,皆来集会……”
康熙在窗外,眉头渐渐蹙紧,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他微微侧身,寻了一个窗纸略有破损、视线稍好的缝隙,向殿内窥去——只见惠妃端坐上位铺着锦垫的紫檀木扶手椅上,身穿一件家常的酱色团寿纹常服,头发松松挽着,未戴太多首饰,手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乍一看去,倒真是一副慈眉善目、潜心礼佛的模样。
而下首,良贵人卫氏正跪在冰冷反光的金砖地上,身形单薄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穿着一身半旧的藕荷色宫装,未施脂粉,脸色苍白,低着头,捧着一卷经书的手微微发抖,指尖都泛了白。
旁边还垂手侍立着几个低阶的宫妃,如袁常在、刘答应等,皆垂首屏息,面露惧色,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显然已是司空见惯。
“停!”惠妃忽然打断,佛珠重重按在炕几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这段重念!心不诚则音不正!瞧你这有气无力的样子,哪里像是在诵经礼佛,分明是敷衍塞责!嬷嬷,去,看着她念,一个字都不许错!”
那老嬷嬷应了一声“嗻”,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的狞笑,走到良贵人身边,居高临下,阴恻恻地道:“小主,娘娘的话您可听清了?好好念!仔细您的皮肉!”
良贵人身体剧烈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小兽,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却强忍着不敢落下,只得重新开始,声音愈发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般,带着泣音:“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
康熙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阴鸷得能滴出水来。
良贵人卫氏,虽出身辛者库,身份低微,也曾是他宠幸过的妃嫔,为他生下了聪慧的胤禩!如今虽恩宠不再,年华老去,但毕竟是皇子生母,是上了玉牒的贵人!岂容他人如此作践?
更何况,作践她的,还是平日里总以宽和仁厚、恪守宫规示人的惠妃!这简直是在打他这个皇帝的脸!
一股被欺骗、被蒙蔽的怒火,混合着对弱者遭遇的恻隐,瞬间冲垮了康熙的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