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口,炙热的阳光被两侧高耸的石库门建筑切割成一条狭长的光带,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杂着煤烟和饭菜的复杂气味。
曾阿福搓着手,后背微微佝偻,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他那双在市井里浸泡多年的眼睛,此刻闪烁着精明又贪婪的光。
“小少爷,侬是爽快人,我也就不跟侬绕弯子了。”他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竖起四根粗短的手指,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哼,“这个数,一美金,换四块钱。侬晓得伐?银行里头,只给两块五!我这是看侬投缘,给的良心价!”
他死死盯着沈凌峰的脸,想从那张稚嫩的脸上捕捉到一丝惊喜或者满意的神色。
在他看来,这是一个绝对无法拒绝的价码。寻常人,哪怕是那些偷偷摸摸来找他换钱的华侨家属,听到这个价格都得感恩戴德。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孩子,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了。
然而,沈凌峰只是眨了眨那双清澈得过分的眼睛,小小的脑袋轻轻摇了摇。
没有预想中的高兴,甚至连一点波澜都没有。
那平静的反应,让曾阿福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太少了。”
男孩的声音依旧软糯,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板腔调,仿佛在复述一句他早已背熟了的话。
“我老豆讲,这个价钱不行。我们要换好多好多的。”
说完,他那双乌黑的眼珠子又转向了弄堂外,似乎对这场对话已经失去了兴趣,小嘴微微嘟起,一副想离开的模样。
老豆!
这两个字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了曾阿福的后脑勺上,让他的脸都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
用“老豆”这个称呼的,那背后站着的,十有八九是香港、澳门,甚至是海外的关系!那些人,才是真正玩钱的祖宗!
他们对外汇的门道,比自己这个地头蛇只精不疏。
怪不得!怪不得这小人儿穿着体面,身上干干净净,一点没有这个时代孩子的局促和馋相;怪不得他面对自己开出的四块钱“天价”嗤之以鼻。
原来人家不是不懂,是太懂了!
自己刚才那副样子,简直就是班门弄斧,关公面前耍大刀!
冷汗,唰一下就从曾阿福的额角冒了出来。
他看沈凌峰的眼神彻底变了,从看一只肥羊,变成了看一尊需要小心供起来的财神爷。
“小少爷,小少爷,侬别走,千万别走!”曾阿福一个箭步上前,姿态放得更低,几乎要弯成了九十度,挡住了沈凌峰的去路,“是我不对,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您老豆……您老豆是大人物,我……我这是拿小家小户的价钱来招呼贵客,是我昏了头!”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轻轻的嘴巴子,脸上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沈凌峰停下脚步,歪着头看他,那双清亮的眼睛里,依旧是那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平静,仿佛在说:继续你的表演。
曾阿福心里叫苦不迭,他知道,今天不出点血,这尊财神爷是请不走了。
他咬了咬牙,试探着伸出两根手指,又飞快地加了一根。
“四块三角!小少爷,一美金,四块三角!这个价,全上海滩侬再去打听打听,绝对是顶顶高了!你看我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挣个辛苦钱……”
沈凌峰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小嘴又嘟了起来,转身就想走。
这个细微的动作,被曾阿福精准地捕捉到了。
“四块六角!四块六角!”他几乎是喊了出来,声音都变了调,“小少爷,不能再多了!再多,我就要亏本了!这是我的底价,真心换真心,只求跟您交个朋友,以后好长期往来!”
四块六角!
这个数字,已经十分接近沈凌峰的心理价位。
他很清楚,黑市上美金兑换的顶价就是一比五,刨去眼前这个“打桩模子”忙前忙后的辛苦钱,四块六的价格已经相当公道,甚至带着几分明显的讨好。
再逼下去,要么是把人逼得狗急跳墙,要么就是显得自己太过贪婪,不像个有大背景的人家,反而不美。
见好就收,无论是做人还是做事,都是第一要义。
于是,在曾阿福几乎要窒息的注视下,那个一直紧绷着小脸的男孩,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吧。”
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像天籁之音,让曾阿福悬在半空的心脏“啪”一下落回了胸腔。
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曾阿福这才问出了关键的问题,“小少爷,您老豆想换多少美金?”
沈凌峰没有回答,只是淡然地伸出了两根小小的食指。
“两千?”
曾阿福的猜测让沈凌峰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小小的脑袋只是轻轻一晃,曾阿福的心却“咯噔”一下,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
不是两千?
难道是……
他看着那两根白嫩的手指,一个更加疯狂、更加让他头皮发麻的数字涌上心头。
“两……两万?”
他的声音都在发颤,几乎带上了哭腔。
两万美金!
按照一比四点六,那就是……九万两千块人民币!
九万两千块!
在这个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只有二三十块的年代,九万多块钱是什么概念?
那不是一笔钱,那是一座山,一座能把人活活压死、也能让人一步登天的金山!
曾阿福的脑子彻底变成了一片空白。他感觉天旋地转,眼前的弄堂、墙壁、乃至沈凌峰小小的身影,都开始扭曲、盘旋。
他扶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没有瘫倒下去。
“小……小少爷……侬……侬没说错吧?是……是两万?”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嗯。”沈凌峰笃定地点点头,然后疑惑地看着他,“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他向前走了半步,似乎想看看曾阿福的情况,但又马上警惕地缩了回去,小脸上写满了“我爸爸说不能靠近奇怪的陌生人”。
“没……没事!”曾阿福猛地回过神来,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把那几乎要咧到耳根的狂笑压回肚子里,转化成一个无比谦卑、无比热切的笑容。
“我……我就是太激动了!太激动了!”他语无伦次地搓着手,“两万美金……好!好!太好了!”
激动过后,一个最现实的问题冰冷地拍在他的脸上。
九万两块人民币!
他上哪儿去弄九万多块的现金?
别说他,就是整个外滩所有的打桩模子绑在一起,一时半会儿也凑不出这么大一笔现金!
“那个……小少爷……”曾阿福的笑容瞬间变得有些尴尬和僵硬,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艰难地开口,“这个……九万两千块钱,数目太大了……我身上,现在没这么多……”
沈凌峰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小脸上刚刚褪去的不耐烦又浮现了上来,还夹杂着一丝被欺骗的愤怒和委屈。
“你没有钱?”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孩子气的尖锐,“你骗我!你是个骗子!我老豆说了,要是有人骗我,就……”
“不是不是!绝对不是!”曾阿福魂都快吓飞了,连忙捂住他的嘴,结果被小孩嫌弃地一把推开。
他急得满头大汗,指天发誓:“小少爷,侬听我讲!不是我骗侬,是九万两千块钱实在太多了!侬想想看,这么多钱,能装满一个大麻袋了!谁会把一个大麻袋的钱带在身上走路啊?对不对?”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疯狂示意沈凌峰小声点。
沈凌峰似乎被他这个“大麻袋”的比喻说服了,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没再嚷嚷,但脸上的怀疑丝毫未减。
“那你什么时候有钱?”他抱着胳膊,摆出一副小大人的样子质问道。
“要……要点时间。”曾阿福点头哈腰,大脑疯狂计算着,“叔叔要去筹钱,要去好几个地方凑。侬看这样行不行?下午!下午三点钟!叔叔保证把钱凑齐!”
他死死盯着沈凌峰,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如果孩子不同意,或者回去告诉他那个“老豆”,这笔生意可能就真的黄了。
沈凌峰歪着头,似乎在思考“下午三点”是个什么概念。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只空荡荡的手腕,模仿着大人看表的动作。
这个滑稽的举动,彻底打消了曾阿福心中最后一丝疑虑。
这绝对是个被家里宠坏了、啥也不懂的小少爷!
“下午三点……”沈凌峰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然后点了点头,“好吧。那你可不许再骗我了。要是三点钟你还没钱,我就再也不找你了。”
“不骗不骗!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曾阿福激动得差点给他跪下,甚至用上了哄孩子的招数。
沈凌峰嫌弃地看了他伸过来的小拇指一眼,转身就朝和平饭店走去。
“我回去了。三点钟,我在一楼咖啡等你。”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曾阿福的心坎上,砸得他浑身酥麻,通体舒坦。
曾阿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那个小少爷不紧不慢地走和平饭店门口,看着那个穿着笔挺制服的门童为他拉开和平饭店厚重的旋转铜门。
直到那小小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富丽堂皇的大厅深处,曾阿福才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长长地、剧烈地喘了一口气。
发了!
这次真的要发了!
他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每一根神经都在因过度兴奋而战栗。他感觉自己不是踩在坚实的地面上,而是踩在了一团厚厚的、柔软的云彩上。
他猛地转过身,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再也抑制不住狂喜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