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科长是个讲究人,不仅安排了周友良去修房子,还特意从小车班调了一辆吉普车。
这下子,不光是陈石头,连周围竖着耳朵听的工人们都惊了。
吉普车!那可是领导干部才能坐的!
刘科长竟然为了帮一个新来的采购员修房子,特地调了吉普车过来?这面子给得也太大了!
周友良闻言,把嘴里的杂粮馒头用力咽了下去,连忙表态:“刘科长您放心,修房子是我的老本行,保证给小陈同志办得妥妥当当的!这就去,这就去!”
陈石头还有点懵,他长这么大,别说坐吉普车了,连摸都没摸过。
他结结巴巴地推辞:“刘科长,这,这太麻烦了,我们自己走回去就行……”
“麻烦什么麻烦?吃完饭正好去看看,早点把要用的材料都算出来,咱们好早做准备!”刘科长一挥手,不容置疑地说道。
沈凌峰适时地拉了拉陈石头的衣角,仰着头,小声说:“大师兄,听刘伯伯的。”
陈石头这才反应过来,挠了挠头,憨厚地冲着刘科长和周友良笑了笑:“好,好,都听刘科长的。”
一行人吃完饭回到后勤科办公室的时候,那辆刷着军绿色油漆的吉普车已经停在了门口。
司机探出头来,跟刘科长打了个招呼。
陈石头看着这威风凛凛的“铁家伙”,眼睛都直了。
他小心翼翼地跟着周友良上了车后座,身体绷得紧紧的,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沈凌峰则显得镇定自若,他安静地坐在陈石头身边,乌黑的眼珠好奇地打量着车里的一切,像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普通孩子。
引擎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吉普车随即便驶出了工厂大门。
平日里需要走上一个钟头的路,坐着这铁家伙,不到十分钟就到了。
没过多久,车子就在最外面巷子口停了下来。
司机探出头看了一眼,皱了皱眉:“路太窄,车进不去。我就在这等你们。”
一行人下了车,周友良背着一个旧帆布工具包,走在最前面。
当他亲眼看到那个爬满藤蔓、院墙塌了半边的破院子时,那双一向古井无波的眼睛里也闪过一丝惊讶。
他转过头,看向跟在后面的陈石头,用他那沙哑的嗓音吐槽了一句:“你们这院子……是真够破的。”
陈石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知如何作答。
周友良却没再多说,他迈步走进院子,没有理会满地的碎瓦和杂草,而是径直走到了那四间屋子门口。
他没有立刻进屋,而是先伸出布满老茧的手,在廊柱上敲了敲,又俯下身,仔细观察着柱子底部的石质基座。接着,他绕着房子走了一圈,时不时抬头看看屋顶的椽子和横梁,眼神专注得像是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
沈凌峰和陈石头紧张地跟在他身后,大气都不敢出。
过了足足有十多分钟,周友良才直起身子,拍了拍手上的灰,对他们说道:“外面看着吓人,里头的架子倒是好东西。看来这里应该是大户人家建的。”
他指着一根暴露在外的横梁:“瞧见没?这都是好木料,香椿木的,结实得很。虽然看着破,但主体结构没坏,都是些皮外伤,好修。”
听到这话,陈石头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了一半。
“那……那太好了!”
周友良点点头,目光转向他们,问道:“想怎么修?说个章程出来。”
陈石头哪里懂这些,他下意识地就看向了身边的小师弟。
在他心里,小师弟虽然年纪小,但懂得最多,主意也最大。
沈凌峰迎着周友良探询的目光,没有丝毫怯场。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递了过去。
那是一张用铅笔画的草图。
图纸画在一个日历纸的背面,线条有些歪歪扭扭,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笔触。但图上标注的却异常清晰——四间屋子的格局被重新划分,哪里是卧室,哪里是堂屋,哪里要开窗,哪里要砌墙,都画得一清二楚。
最让周友良意外的是,在院子的西南角,图纸上赫然画出了两个小小的隔间,旁边还用稚嫩的字体标注着三个字——“洗浴”和“厕所”。
在这个年代,院子里能有个独立的厕所就算不错了,专门隔出洗浴间,这想法对于普通人家来说,简直奢侈得有些过分。
周友良拿着图纸,愣了片刻。他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只有八岁的孩子。
这孩子……不简单。
这图纸虽然画得幼稚,但布局合理,考虑周全,完全不像一个孩子能想出来的。尤其是对空间的利用,简直比一些厂里的年轻技术员还要老到。
但他什么也没问。作为一个顶级的匠人,他尊重任何一个好的“章程”,无论这个章程是谁提出的。
“嗯,有点意思。”周友良只是淡淡地评价了一句。
他收起图纸,从自己那个旧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边缘已经磨得发亮的硬壳小本子,又从耳朵上取下夹着的铅笔头。
“唰唰唰……”
他也不用尺子,就这么站着,对着院子里的残垣断壁,在本子上一边画一边写,动作极快,铅笔尖在纸上发出细碎而有节奏的声响。
“东屋,房顶要揭开重铺,需要小瓦八百片。西屋和厨房墙体破碎严重,得拆了重砌,还需要红砖五千块,黄沙两车,水泥二十包。”
“堂屋主体还好,换掉糟朽的门窗就行。门要四扇,窗……”他抬头看了一眼沈凌峰,“要装玻璃窗吗?”
陈石头一听“玻璃”两个字就头大,那玩意儿多难搞啊!
沈凌峰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要。”
“行。”周友良在本子上记下,“玻璃窗八扇。”
他走到院子西南角,用脚量了量尺寸,又在本子上画着。
“砌个独立的茅房和洗浴间,地方倒是够。砖要四千块,水泥五包。还得有排污的陶管,大概要十米。院墙……”
周友良一边说,一边写,条理清晰,不假思索,仿佛所有的材料数据都早就储存在他的脑子里。
他刷刷点点写了半天,最后把本子翻过来,递到陈石头面前。
上面是一张密密麻麻的清单,从大宗的砖瓦、木料、水泥,到细小的铁钉、门轴、窗户插销,甚至是刷墙用的白灰,都一一列出。
陈石头看着那张清单,只觉得头晕眼花,虽然大部分字他都不认识,但他能感觉到那上面蕴含的专业和分量。
周友良收回本子,将铅笔头重新夹回耳朵上,总结道:“材料就是这些。人手的话,我会尽量多安排几个,争取在一周内完工。”
说完,他看向陈石头和沈凌峰,等着他们拿主意。
沈凌峰心里飞快地盘算着。
这张清单上的东西,如果放在后世,可能不算什么,只要愿意花钱就行。
但在这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尤其是水泥、玻璃、木料这些,很多都是计划内的战略物资,普通人有钱都买不到。
现在,这些东西,只需要刘科长一句话,周友良一张单子,就能从造船厂的仓库里直接拉出来。
就是这份人情,欠得有点大了。
不过,沈凌峰从来不怕欠人情。人情,也是一种可以重复利用的资源。只要价值足够,再大的人情债,都有还清甚至反过来让对方倒欠自己的一天。
他抬起头,用清脆的童音说道:“周爷爷,都按您说的办。什么时候能开工?”
周友良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这个决定竟然是由一个孩子做出的。但他还是回答道:“回去我就把单子给刘科长,他批了条子,仓库那边把料备齐,快的话,明天就能动工。”
“好!”沈凌峰点了点头,小小的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沉稳,“那就有劳周爷爷了。”
说完,他给了大师兄一个眼色。
陈石头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跑进堂屋,把放在角落里的木桶拎了出来。
木桶里装着七八条半斤多的鲫鱼,这就是在院子后面的小河里钓的,原本是想着带回棚户区分给郑秀和刘小芹的的。
“周爷爷,这些鱼是我们自己钓的。送给您和司机叔叔尝个鲜。”
周友良一看那活蹦乱跳的鱼,连忙摆手:“哎,不用不用!这可使不得!我这是给厂里办事,拿你们东西,算怎么回事?”
沈凌峰却示意大师兄把木桶往前递了递,他仰着脸,用最天真无邪的语气说道:“周爷爷,您别嫌弃。这也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就是河里几条野鱼,给您和司机叔叔换换口味。您为了我们的事跑前跑后,天这么热,我们心里过意不去。”
陈石头也憨憨地附和:“是啊,周师傅,您就收下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周友良再拒绝就显得不近人情了。他看看沈凌峰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又看看旁边陈石头憨厚又期盼的目光,心里那点坚持瞬间就消散了。
再说,儿媳妇刚给他添了个大胖孙子,身子正虚,最是需要这鲫鱼汤来补营养的时候。
家里虽然不缺钱,可这新鲜的活鱼,尤其是在这节骨眼上,真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你这个小家伙……”周友良终于松了口,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好笑的表情,“行,那我就不跟你们客气了。我替小王,谢谢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