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卫东的办公室里,破天荒地飘起了茶叶的清香。
这不是招待普通人的高碎,而是他藏在抽屉里,轻易不舍得拿出来待客的龙井。
刘卫东亲自给两人倒了水,还从抽屉里翻出十几颗大白兔奶糖,一股脑全塞给了沈凌峰。
“来,小峰,吃糖!不够伯伯再去给你拿!”
他的热情,让一向大大咧咧的陈石头都有些局促不安。他捧着那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坐立难安,总觉得这茶烫手。
沈凌峰倒是坦然,他剥开一颗奶糖放进嘴里,浓郁的奶香瞬间在口腔中化开。
他眯起眼睛,露出一个孩子气的满足笑容,甜甜地说:“谢谢刘伯伯。”
这一声“刘伯伯”,叫得刘卫东浑身舒坦。他哈哈大笑,一扫之前的阴霾,只觉得眼前这两个一大一小,怎么看怎么顺眼。
他不是傻子。
抓到四条大鳜鱼,有可能是运气好。但那些活刀鱼,绝对不是运气能解释的。这背后,必然有常人不知道的门道。
但他不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聪明人,从不追问别人的秘密,而是看对方能给自己带来什么。
陈石头两兄弟,给他带来了天大的惊喜和功劳。那么,他就必须回报以足够份量的“诚意”。
刘卫东清了清嗓子,拿起桌上的电话,摇了摇手柄,对着话筒喊道:“接维修队!找周友良!让他立刻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不到五分钟,一个穿着蓝色工装,身上沾着油污和灰尘的男人就小跑着进了办公室。
他正是上次帮沈凌峰他们修整石头小院的周友良。
“刘科长,您找我?”周师傅有些不明所以。
刘卫东指着陈石头,对周师傅郑重其事地介绍道:“老周,这次小陈同志为厂里立了大功,他家里需要建个烘房,厂里决定,全力支持!”
“周爷爷,这次又要麻烦您了。”沈凌峰笑着对周友良说道。
周友良看到是沈凌峰和陈石头,连忙摆着手说道:“不麻烦,不麻烦!有什么要求,你们尽管跟我说,我保证给你们建的漂漂亮亮的。”
当初帮这两兄弟修房子的时候,人家好吃好喝地供着,每天不是送鱼就是给烟,他手下的工人都巴不得天天帮他们干活呢。
刘卫东自然不知道周友良的这点小心思,他把手一挥,带着不容置疑的领导气派,沉声说道:“老周,这件事你给我办利索了!小陈同志需要什么样的,你就给他们建什么样的!需要什么材料,直接去仓库领!人手不够就多抽调一些!务必把烘房给小陈同志建得又快又好!”
周友良一听,胸脯拍得邦邦响:“刘科长您放心!小陈同志,小师傅,你们就瞧好吧!我老周的手艺,保证让你们满意!别说烘房了,你们就是要个两层小楼,只要材料够,我也能给你们盖出来!”
陈石头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惊喜砸得有些发懵,他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能一个劲儿地憨笑,搓着手,不住地对刘卫东点头,“谢谢领导,谢谢领导……”
沈凌峰却拉了拉周友良的衣角,仰着头,用稚嫩的声音,条理清晰地说道:“周爷爷,我……我想把烘房建在浴室边上,对了,外面还要做个烤炉,这样的话烘房烧火的热气就不会浪费,可以顺着管道,把浴室里的水也给弄热了,冬天洗澡就不怕冷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好像这只是一个孩子天马行空的想法。
但这话落在周友良这种行内人的耳朵里,却不亚于一声惊雷!
“哎哟!”周友良一拍大腿,眼睛瞪得溜圆,看着沈凌峰就像在看一个什么宝贝疙瘩,“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小师傅你这脑子也太好使了!一灶火,办三件事!高!实在是高!”
他是个老工匠,一辈子都在跟砖瓦土木打交道,对炉子、烟道这些东西熟得不能再熟。
沈凌峰只提了一个开头,他脑子里瞬间就浮现出了一整套完整的设计方案。
烟道怎么走,水箱安在哪里,怎么能让热量最大化利用……无数个念头在他脑中碰撞,让他激动得满脸通红。
刘卫东也是听得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他指着沈凌峰,对周友良说道:“老周,你听见没?就按小峰说的办!这叫什么?这就叫勤俭节约,动脑筋想办法!咱们工人阶级就得有这种精神!”
他越看沈凌峰越是顺眼,这孩子不仅能给厂里带来实打实的利益,脑子还这么活络!
“没问题!”周友良把胸脯拍得更响了,“刘科长,小师傅,我回去就画个图纸!保证给你们弄得妥妥帖帖的!那个烤炉也简单,顺手的事儿!到时候别说烤山芋了,烤鸡烤鸭都没问题!”
陈石头听着这番对话,已经彻底傻了。
又是建烘房,又是烧热水,又是盖烤炉……这让他的脑子都转不过弯来了。
直到沈凌峰拉着他,跟刘卫东道别时,他才反应过来,嘴里笨拙地重复着:“谢谢领导……谢谢周师傅……”
…………
回到石头小院时,还不到上午十点,天光正好,日头悬在东边的天空。
刘小芹和郑秀正围在院子里的石桌旁,一边择着菜,一边压低了声音,脸上是混杂着后怕与兴奋的复杂神情。
看到沈凌峰和陈石头走进院子,刘小芹立刻丢下手里的菜,迎了上来,声音都带着一股大仇得报的畅快:“石头哥,小峰!你们可算回来了!出大事了!”
郑秀也跟着站起来,她不像刘小芹那么外放,但紧紧攥着衣角的手和微微发亮的眼睛,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她接着刘小芹的话,语速飞快地补充道:“昨晚上,码头那边有敌特分子搞破坏,幸好是炸在黄浦江上,要不然码头都要塌了!那动静大的,差点没把我和小婉吓死!”
刘小芹像是亲眼所见一般,比划着手势,声音压得再低也掩盖不住那股子兴奋劲儿,“听说用的是手榴弹!还是外国的手榴弹!来了一大批公安和武装部的民兵,把那一片都封了,今天早上才解封。好多人都看见了,张麻子还有他那几个跟班,全被民兵用麻绳捆着,嘴里塞着破布,一串儿给押走了!”
郑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拍着胸口,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笑容:“现在整个棚户区都传遍了。说张麻子那伙人,根本不是什么流氓混混,他们是潜伏的敌特分子!藏着武器,就想搞破坏,破坏咱们的生产建设!听说他们当时还带着另一颗手榴弹,要是民兵晚到一步,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凑近了些,神神秘秘地说:“我听隔壁王大妈说,她有亲戚在公安。说这伙人证据确凿,是铁案!估摸着……很快就要吃花生米了。”
说完,两个女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
这几天,张麻子的阴影就像一块巨石压在她们心头。现在,这块石头不仅被搬开了,还是以这种最具冲击力、最彻底的方式被碾得粉碎。
陈石头听得一愣一愣的,他消化了好一会儿,才挠了挠头,憨厚的脸上露出喜色:“真的?那太好了!这帮挨千刀的,总算遭报应了!这下你们就安全了!”
他说着,下意识地看向沈凌峰,想从小师弟脸上看到同样的喜悦。
沈凌峰确实在笑。
他的嘴角微微翘着,露出一个符合他年纪的、纯粹的笑容。只是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惊讶,只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平静。
张麻子他们是不是“敌特”,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人都希望他们是。
“是啊,以后就安全了。”沈凌峰仰着脸,声音稚嫩,笑容干净。
但他心里想的却是:
安全?怎么可能。
这个世界上的坏人,就像韭菜,割了一茬,很快就会长出更生猛的一茬。
尤其棚户区那种地方,那里就是一个充满了贫穷、饥饿与绝望的沼泽。张麻子的覆灭,只会让某些自以为聪明的“王麻子”、“李麻子”意识到,这里出现了一个权力的真空,和一个制定新‘规矩’的机会。
他看着眼前因为“逃过一劫”而喜形于色的郑秀和刘小芹,心中暗叹。
她们现在靠卖鱼干的分成和帮忙的工钱,每天都能挣到好几块钱。在人均月收入只有十几二十块的年代,这笔钱,已经足以让无数双眼睛变得血红。
之前棚户区里有张麻子镇着,别的地痞流氓不敢轻易伸手。
在汪大伟离开后,他就是棚户区这片沼泽里最凶狠的那条黑鱼,虽然吃相无比难看,但也镇住了底下那些想翻腾的泥鳅和虾米。
而现在,黑鱼没了。
剩下的那些泥鳅虾米就会窜出来抢夺黑鱼留下的地盘和食物。
刘小芹家有父母撑着,旁人想动歪心思还得掂量掂量。
可郑秀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寡妇,带着个年幼的女儿,还揣着这么一笔招人眼红的“巨款”,在那些人眼里,简直就是一块送到嘴边的肥肉。
哎……还是让她们早点离开那个是非之地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