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桩模子”是上海闲话里对黄牛的称呼。
之所以叫“打桩”,是因为他们像钉在地上的桩子一样,长久地守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比如友谊商店门口、涉外饭店附近,眼神贼溜溜地扫视着过往行人,寻找潜在的“客户”。他们通常穿着不起眼,看似在闲逛或者等人,但只要对上眼神,或者你稍显犹豫,他们就会用极低的声音凑上来,问一句“朋友,侨汇券,外币,要伐?”
而“模子”则是上海话里对某一类人的称呼,带着点江湖气和只可意会的色彩。
沈凌峰现在就需要找这样一个“打桩模子”,换掉些美金。
虽然如今每天的进账都有两百来块,但这笔钱并不归他管,而是由大师兄陈石头统一收着。沈凌峰自己能支配的,仅仅是红星饭店每月发的那二十三块工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他表面上只是个八岁的孩子,陈石头不放心他一个小孩身上揣着巨款。
可大师兄又怎么会知道,他这小师弟的身体里,不仅藏着一个对金钱和人性了如指掌的成年灵魂,更有着一个芥子空间作为最大的底牌。
二十多块零花钱对于普通人来说已经是笔不敢想象的巨款,但对于沈凌峰来说,这也太少了。
在这个只信奉集体力量,而对老祖宗留下的珍宝弃如敝履的年代,那些曾经被风水世家、玄门高人视若珍宝,需要耗费无数心血财力才能求得一二的法器、承载着气运的古物,如今都成了“封建糟粕”。
许多传承断绝的人家,为了划清界限,甚至主动将祖上传下的宝贝当成普通的文玩卖给旧货商店或者文物商店。
这对沈凌峰而言,是千载难逢的机遇。他就像一个闯进了无人看守的宝库的拾荒者,那些被时代洪流随意丢弃的“垃圾”,在他眼中,却是足以撬动未来的基石与筹码。
想要捡漏,就需要本钱。
而那些藏在芥子空间里的那五万美金,就是他的本钱。
大师兄管得太紧,而且心地单纯,有些事还是不要让他知道的好。
…………
和平饭店,这座外滩的标志性建筑,以其标志性的墨绿色金字塔尖顶,刺破了灰蒙蒙的天际线。
它像一个固执的、不肯褪去华服的旧日贵族,与周围来来往往的、穿着千篇一律中山装或蓝色劳动布的人群,形成一种格格不入的割裂感。
厚重的黄铜旋转门缓缓转动,偶尔有金发碧眼、身形高大的外国人进出,引来路人好奇又敬畏的侧目。
门口穿着笔挺制服的门童,下巴抬得高高的,眼神里透着一股独属于这里的傲慢。
不远处的街角边,一个男人正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两只手不停地搓着,仿佛想从粗糙的掌心皮肤里搓出火星子来。
他叫曾阿福,一个“打桩模子”。
这称呼也不知道是谁叫出来的,老实说,他自己其实不喜欢。
什么“模子”,他觉得自己就是个为了老婆的药钱、儿子脚上那双快磨穿了的“解放鞋”,而不得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讨生活的可怜虫。
就在刚才,他今天的第三次“出击”宣告失败。
就在刚才,他眼瞅着一个高鼻梁的“老外”走了出来,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凑上去,用自己跟弄堂里一个中学老师学来的蹩脚英文,结结巴巴地问:“Sir……change money?侨汇券?”
结果,那个“老外”皱着眉头,像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嘴里嘟囔了一句曾阿福听不懂的鸟语。
更要命的是,门口那个穿制服的门童,立刻投来一道冰冷刺骨的警告视线。
曾阿福吓得一缩脖子,冷汗瞬间就下来了,连忙退回街角的阴影里,心还在“怦怦”直跳。
妈的,晦气!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心里暗骂。这年头生意越来越难做,风声紧,胆子大的人又多,他这种只敢在外围打转转的小角色,十天半个月都开不了张。可不开张,家里的婆娘和两个娃就要喝西北风。
他点上一根烟,眼神再次变得活泛起来,他告诉自己,再等等,总会有机会的。那些“老外”手指缝里随便漏一点,就够他家吃上一个月饱饭了。
就在这时,那扇厚重的旋转铜门又一次动了。
曾阿福的精神猛地一振,眼睛死死盯住门口。
出来的却不是他预想中的“老外”,也不是那些气宇轩昂的华侨。
而是一个孩子。
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男孩。
那一瞬间,周围仿佛安静了一瞬。
马路对面几个像曾阿福一样潜伏着的“同行”,目光齐刷刷地被吸引了过去。
那孩子……穿得太扎眼了。
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是那种电影里才能看到的三七分小油头,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一层健康的光泽。身上穿着一套剪裁合身的格子纹西装背带短裤,里面是雪白的短袖衬衫,领口系着一个精致的小领结。脚上那双香槟色的小皮鞋,擦得锃亮,在灰扑扑的地面上,简直像两块会发光的奶油。
这身打扮,在这片灰蓝色的海洋里,就像一滴滚进了凉水里的热油,瞬间炸开了锅。所有路过的行人,无不侧目,眼神里充满了惊奇、羡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这是谁家的少爷?
是海外回来的“华侨”?还是哪个惹不起的大人物家里的小祖宗?
曾阿F福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结上下滚动。他做这行好几年了,练就了一双毒眼。这孩子身上的一针一线,都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东西,特别是那双小皮鞋,最少也要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
是条大鱼!
一条能让他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大肥鱼!
然而,巨大的惊喜之后,是更深的犹豫。这种人物,通常都有大人跟着,他一个小小的“打桩模子”,敢凑上去吗?万一被当成拐卖小孩的人贩子,扭送到派出所,那可就不是挨顿打那么简单了。
他正纠结着,却看到那个小男孩环顾了一下四周,似乎在寻找什么。
然后,男孩的目光竟然直直地落在了他这个方向。
曾阿福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想往后缩。
可已经来不及了。
那个小男孩,无视了周围所有的目光,迈开两条小短腿,径直朝着他走了过来。
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很稳。那双锃亮的小皮鞋,踏在坑洼不平的人行道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仿佛每一下都敲在曾阿福的心上。
近了,更近了。
曾阿福甚至能闻到男孩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像是雪花膏的清香。他紧张得手心全是汗,脑子里一片空白,连平日里准备好的那几句搭讪的黑话都忘得一干二净。
就在他准备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随便说点什么的时候,那个男孩却先开口了。
“叔叔。”
声音清脆,带着点孩子特有的软糯,但吐字却很清晰。
“你这里……是不是可以换美金?”
男孩的声音压得很低,还刻意模仿着一种古怪的腔调,听起来有点像南边广东人说普通话的味道。
轰!
曾阿福的脑子里仿佛炸开了一颗响雷,整个人都懵了。
他……他听到了什么?
换美金?
这个看起来最多八九岁的孩子,主动找他换美金?
幸福来得太突然,让他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沈凌峰,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凌峰看着他这副呆样,心里冷笑一声,脸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丝孩童的怯懦和不耐烦。
他微微皱起小眉头,又问了一遍:“到底行不行啊?不行的话,我还得去找别人。”
说着,他作势就要转身。
“哎!行!行!当然行!”
曾阿福一个激灵,几乎是本能地向前跨了半步,一把拦住了沈凌峰的去路。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硬生生挤出一朵菊花般的笑容,因为太过激动,声音都有些变调:“小……小少爷,侬小声点!这地方人多眼杂,不是谈这个的地方。”
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扫视了一眼四周。
那些路人虽然好奇,但也没人敢真的凑上来看热闹,这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曾阿福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谄媚和急切:“侬跟我来,到前面弄堂里头去讲,保证安全,保证公道!”
沈凌峰却像是被他这副急切的模样吓到了,小身子往后缩了缩,脸上露出警惕的神色。
“我爸爸说,不能随便跟陌生人去没人的地方。”他奶声奶气地说道,眼睛却清亮地盯着曾阿福,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这一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曾阿福火热的心上。
他差点忘了,眼前这是个孩子,还是个一看就金贵得不得了的孩子。万一把人吓跑了,这笔天大的生意可就黄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曾阿福急得直搓手,脸上的笑容更显卑微,“叔叔不是坏人,绝对不是!就是想找个清静地方谈嘛。你看,就在那儿,亮堂堂的,一眼就看到头了。”
他指着不远处一条还算宽敞的石库门弄堂口,赌咒发誓:“叔叔就站在弄堂口跟你谈,一步都不多走,行不行?”
沈凌峰似乎犹豫了一下,他踮起脚尖,朝那边望了望,这才慢吞吞地点了点头:“那……好吧。你可不许骗我,不然我就喊人了。”
“不骗不骗,绝对不骗!”曾阿福喜出望外,连忙哈着腰在前面带路,那殷勤的模样,活像个伺候主子的老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