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将仰钦观的剪影拉得很长,秋风穿过破败的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
伙房里,一盏昏黄的油灯豆点般跳跃着,将四个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几尊沉默的鬼影。
陈玄机坐在主位,瘦骨嶙峋的身体裹在宽大的道袍里,更显单薄。
面前的粗瓷碗里,盛着清汤寡水的菜叶粥,稀得能清晰照出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
他的目光,像一口枯井,幽深而平静,静静地看着观门的方向。
小徒弟出去一天了。
从早上天不亮,到如今夜幕四垂,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陈玄机的心,也像被这暮色浸透了一样,一点点往下沉。自从小徒弟上次在张家浜溺水,只要再出去,他这颗心就没踏实过。
他怕,怕那孩子再出什么意外。
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另一件事。
今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样,去检查大殿里的那个暗格。
那是放着观里最要紧的东西,是他们还能待在仰钦观的凭仗——仰钦观的地契。
而现在,那份被他放在樟木盒里,藏在祖师爷牌位前的暗格里的地契,不见了。
发现的那一刻,他没有惊慌,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股宿命般的疲惫感攫住了他。
该来的,总会来。
他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二徒弟赵书文的脸。
这几天,赵书文一直魂不守舍。
这个读过几年书的徒弟,心思早就飞出了道观。
他嘴里念叨的不再是《清静经》,而是“公社”、“建设”、“新时代”。
看自己的眼神,也从过去的敬畏,变成了带着一丝怜悯的审视。
就像在看一个不知变通、抱着老古董不放的封建余孽。
是你吗?书文。
陈玄机在心里问。
是你拿走了那份东西,想去换一个你的“前程”?
他没有去质问。
质问什么呢?质问他为何要背叛师门?
可这个师门,除了几间破屋,一帮饿肚子的老少,还剩下什么?
他自己都快信不下去的东西,又如何要求徒弟们把它当成信仰?
想当年,几个师兄弟里就数他最愚笨,别的师兄弟不是学了师父的医术,就是学了风水堪舆,再不济也学了一身拳脚功夫。
只有他学这这不行,学那那不会。
战火纷飞,上海沦落的那些年,有本事的师兄弟,都另谋生路去了。
唯独他,因为没学到师父的真本事,哪儿也去不了,和掌教师弟一起守着这座破败的道观。
两年前,掌教师弟染了风寒,没挺过去。
偌大的仰钦观,就只剩下了他,和这几个他收留的这几个半大小子。
累,他是真得觉得有点累了。
旁边的三徒弟孙猴子,坐立不安。
他不像师父那样能定得住,屁股在长凳上挪来挪去,不时伸长脖子朝外看。
“师父,小师弟不会出事吧?”他小声嘀咕,“这天都快黑透了。”
孙猴子担心的倒不全是沈凌峰的安全。
他是觉得,小师弟最近变了,变得很“灵”。
今天小师弟一个人溜出去,说不定又发现了什么好门路!
要是被人抢了先,那可就亏大了。
他眼珠一转,凑到另一边的赵书文旁边,用胳膊肘捅了捅他。
“喂,书呆子,发什么愣呢?小师弟不见了你也不急?”
赵书文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一哆嗦。
“啊?什……什么?”他抬起头,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神涣散,嘴唇干裂。
孙猴子“啧”了一声,嫌弃地撇撇嘴,“我说,你这几天都跟丢了魂一样,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你……你胡说什么!”赵书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尖利的惊惶,“我能做什么亏心事!我……我是在思考革命道理!”
他挺直了胸膛,试图用这种方式掩盖内心的恐惧,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却出卖了他。
他的心跳得像擂鼓。
难道自己偷地契的事被他看出来了?
孙猴子被他吼得一愣,随即翻了个白眼,“神经病。”
他懒得再理这个书呆子,继续伸长脖子朝外望。
就在这时,仰钦观大门那个黑漆漆的轮廓里,晃动着出现了一个更小的黑点。
“回来了!”
第一个叫出声的,是坐在角落里,一直没说话的大师兄陈石头。
他“噌”地一下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急吼吼地冲了出去。
陈玄机紧绷的神经也终于松弛下来,他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陈石头高大的身影很快就抱着一团小小的黑影冲了回来。
“小师弟!”
他一把将沈凌峰放在饭桌旁的长凳上,又气又心疼,粗大的手掌在他身上摸来摸去。
“你跑哪儿去了,怎么这么晚回来?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人欺负?”
他的声音洪亮,震得饭堂嗡嗡作响,却充满了最质朴的关切。
沈凌峰瘦小的身体陷在大师兄的怀里,小脸上满是疲惫。
他抬起头,看了看满脸焦急的陈石头,又看了看主位上沉默不语的师父,最后,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脸色惨白的赵书文。
陈玄机站起身,从锅里舀起一勺最稠的粥,倒进沈凌峰的碗里。
“回来就好。饿了吧,快吃。”
陈石头彻底化身成了护崽的老母鸡。他不仅把自己的那份咸菜和山芋干全都夹到了沈凌峰碗里,还不停地追问。
“小师弟,你今天到底去哪儿玩了?没有去张家浜吧?我跟你说,那边不安全,你上次就是……”他猛地住嘴,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生怕勾起沈凌峰不好的回忆。
孙猴子则完全是另一副做派。
他挤到沈凌峰身边,一双贼亮的眼睛在他身上滴溜溜地转,像是要用目光把他浑身上下都扒拉一遍。
“小师弟,出去玩了一天,累坏了吧?”他笑嘻嘻地搭话,一边说,一边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沈凌峰,“有没有……发现什么好东西啊?”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暗示意味。
角落里的赵书文,则完全成了一个透明人。
他端着碗,却一口也吃不下去。
那碗稀粥在他眼前晃动,映出的全是他自己惊恐扭曲的脸。
师父、大师兄、三师弟的每一句话,都像锤子一样敲打在他脆弱的神经上。
他好几次鼓起勇气,想站起来,想对师父坦白。
“师父,我……我把地契上交给公社了!”
话到了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他偷偷抬眼,看向陈玄机。
师父的脸隐在昏暗的灯光里,看不清表情,但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一切。
赵书文的心猛地一缩。
不行,不能说!
说了,一切都完了!
城镇户口,上高中,光明的未来……全都会变成泡影!
只要再等半个月,就能把所有人城镇户口都办下来,这是王干事拍着胸脯的保证!
他安慰自己,这不叫偷,更不叫卖!这是为了大家好!
师父老了,守着这破道观能有什么前途?大师兄就是个傻大个,一辈子帮人家磨刀做苦力吗?三师弟整天想着投机倒把的事,早晚要被抓起来!
还有小师弟,这么小,难道一辈子就吃这种清汤寡水的粥?
只要有了城镇户口,所有人就有了定量,能吃饱饭。他也能上高中,上大学!
等他将来出人头地了,一定把师父师兄弟们都照顾好。
对,我这是在拯救他们!是在用更先进、更伟大的方式,给师门一个未来!
这么一想,赵书文心里的恐慌和罪恶感顿时减轻了不少,他甚至挺直了一点腰杆。
而饭桌的另一头,沈凌峰没有理会众人各异的神色。
他真的饿坏了。
忙活了一整天,又是买“行头”,又是租车,去了赵家宅摆了“派头”之后,又跟着赵长发去了公社,耗费的精神力和体力,让这具六岁的身体早已到了极限。
他埋着头,一口一口地喝着粥,将陈石头夹过来的咸菜和山芋干也吃得干干净净,仿佛这碗清汤寡水是什么山珍海味。
一碗粥下肚,胃里升起一股暖意,沈凌峰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这才抬起头,环视了一圈。
大师兄陈石头正一脸欣慰地看着他,像是一头护崽的老母鸡,终于看到最瘦弱的那只小鸡啄完了米。
三师兄孙猴子依旧不死心,用眼神无声地询问他今天的“收获”。
而二师兄赵书文,则死死地低着头,肩膀在微微发抖,连筷子都快握不住了。
沈凌峰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了主位上的师父陈玄机。
陈玄机也在看他,那双浑浊却深邃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探究。
沈凌峰迎着师父的目光,露出了一个孩子般纯净的笑容。
“我今天跟大头他们……在外面玩……玩泥巴,看蚂蚁搬家……”
“我还看到了……拖拉机。”他用小孩子那种兴奋又带点炫耀的语气说,“好大,轮子比我还高!开起来‘突突突’的,冒黑烟!”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小脸上满是向往。
“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开拖拉机!开着它去很远的地方!”
童言无忌,稚嫩的声音里充满了对未来的幻想。
“好!有志气!”大师兄陈石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师兄等着坐你的拖拉机。”
三师兄孙猴子撇了撇嘴,小声嘀咕:“开拖拉机哪有……”
话才说了一半,就被师父陈玄机一声轻咳打断了。
“开拖拉机好,开拖拉机是为人民服务。”陈玄机端着碗,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粥汤,目光却像是无意间扫过二徒弟赵书文,“书文,你不是一直说,要向工农阶级学习吗?小师弟这志向,就很好嘛。”
“啪嗒”一声。
赵书文手一抖,筷子掉在了地上。
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一颤,慌忙弯腰去捡,额头上瞬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是……是,师父说的是。”
边说着,他心里暗暗决定,明天就去问问王干事,能不能早点把户口落实下来。
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太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