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这怎么能是胡闹呢?”赵书文立刻站了起来,手里的宣传单被他捏得发皱,“这是响应国家的号召,是科学!麻雀偷吃粮食,是害鸟,把它们都消灭了,我们才能打下更多的粮食,才能吃饱饭!您这套‘有伤天和’的说法,是彻头彻尾的封建迷信!”
啪!
一声脆响,陈玄机将手里的火钳重重地砸在了灶台上,几点火星溅了出来,吓得正在拉风箱的孙猴子缩了缩脖子。
“糊涂!”老道士的声音因愤怒而有些嘶哑,他枯瘦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死死地盯着赵书文,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仿佛有火在烧:“你读了几天书,就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了?这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有它存在的道理,麻雀是吃粮食,可它也吃虫子!把鸟都打光了,地里的蝗虫、螟虫谁来吃?到时候庄稼被祸害了,难道就靠你手里那张纸,去跟漫山遍野的虫子讲道理吗?”
“那……那不是还有‘敌敌畏’吗?”赵书文结结巴巴地反驳道。
“敌敌畏……”
陈玄机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他脸上的愤怒褪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和失望。
“毒死了虫,也毒死了土,毒死了河,最后……毒死的是人自己。”老道士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老道我活了这把年纪,什么没见过?水旱蝗灾,哪一样不比几只麻雀厉害?万物相生相克,这是天理!你把其中一环掐断了,天就要降下灾祸来报应你!”
老道士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重重地敲在赵书文的心上。
赵书文的脸由红转白,最后变得一片惨然。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所信奉的“科学”,在师父这几句朴素得近乎粗鄙的质问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手里的宣传单飘然落地,像是他崩塌的信念。
伙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孙猴子缩着脖子,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看看师父,又看看二师兄,虽然听不太懂那些大道理,但他能感觉到,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
锅里的鱼汤“咕嘟咕嘟”地冒着奶白色的泡,那浓郁的鲜香在此刻显得格格不入。
沈凌峰端着自己的小碗,低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了一切情绪。
师父说得都对。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前世的他,见多了时代浪潮的记载。
一旦巨浪掀起,个人的理智与挣扎,渺小得如同沙砾。
师父是清醒的,可他的清醒,在这场席卷全国的狂热运动面前,不过是螳臂当车。
硬顶,是顶不住的。
唯一的办法,是顺着浪潮的流向,在它看不见的暗流之下,为自己找到一个可以喘息的礁石缝隙。
陈玄机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仿佛要将满腔的愤懑与无奈都吐出去。
他摆了摆手,脸上的怒容化为深深的疲惫。
“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们去吧。我们不要参与就是了。”
他拿起汤勺,先给沈凌峰的碗里盛了满满一勺最浓的汤,又用筷子小心地将那块最嫩的鱼腹肉夹了进去。
“小峰,来,喝汤,长个子。”
然后,他才依次给孙猴子和闻声而来的大师兄陈石头盛了汤,最后,他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赵书文,什么也没说,只将锅里剩下的汤和鱼都倒进了一个大碗里和野菜饼一起,放在了桌子中央。
“都吃吧,吃完了,早点睡。”
说完,老道士便背着手,佝偻着身子,走出了伙房,消失在夜色里,那背影,说不出的萧索。
沈凌峰捧着温热的碗,小口地吃着饼喝着汤。野菜饼的焦香、鱼汤的鲜美落入肚中,暖意传遍四肢百骸,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冰冷。
他必须做点什么,在明天天亮之前,他必须为自己的那只“分身”,找到一条生路。
……
一瞬间,天旋地转。
意识仿佛被从那具六岁的身体里抽离,急速拔高,穿透了道观的屋顶,跨越了街道和房屋,最终,如同一颗流星,精准地坠入张家浜苗圃深处的一具温热的小小身体里。
“啾?”
栖息在白杨树枝头的麻雀猛地睁开了黑豆般的眼睛。
众所周知,鸟类在黑夜里视力极差,几乎等同于瞎子。
无边的黑暗和模糊的色块是此刻沈凌峰眼中的全部世界。
麻雀的身体本能地在抗拒,想要将头埋进翅膀,抵御这足以引发深度恐惧的幽闭感。
幸好,他还有绝招。
心念一动,一缕微弱的精神力自麻雀的神魂深处荡漾开来,瞬间覆盖了这双黑豆小眼。
眼前的黑暗与模糊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由无数光点和气流组成的世界。
这就是“望气”之术!
在望气术的视野里,万事万物都呈现出其最本源的“气”。
苗圃内,充满“生气”。那是属于植物的,蓬勃的,最原始的生命力,像是一大片淡淡的白色雾气,笼罩着每一寸土地。
在这白色的海洋中,漂浮着成百上千个凝实的光点,那正是栖息在这片苗圃里的麻雀。
每一个光点,都代表着一条鲜活的生命,此刻正沉睡在梦乡里,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一无所知。
但在沈凌峰的“望气”之术下,这些光点外围,却都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黑灰色死气。
那是厄运将至的征兆!
这黑灰色的死气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从四面八方缓缓收拢,要将这苗圃里成千上万的生灵一网打尽!
不行,不能等!
沈凌峰心中警铃大作,他必须立刻行动。
身体却因为不习惯夜间飞行而显得笨拙而僵硬。每一次翅膀的扇动,都在撕扯着本能,带来一阵阵的抗拒。
去哪?
茫茫黑夜,何处是生天?
沈凌峰冲天而起,飞离了苗圃的范围。
从高空俯瞰,整个张家浜,甚至更远处的区域,都笼罩在一层稀薄却无处不在的灰败之气中。
那是“煞气”!
并非针对某一个人,而是针对一个群体——麻雀!
在这张由煞气编织的大网之下,麻雀无论逃到哪里,似乎都难逃一劫。
沈凌峰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不对!一定有地方可以躲!
风水玄学,讲究的是“趋吉避凶”。
再大的凶煞,也必有一线生机,是为“生门”!
天地大势,固然煌煌然不可抵挡,但总会在绝境之中,留下一丝缝隙。
这便是“天道五十,衍四十九,遁去其一”的道理!
沈凌峰猛地振作精神,麻雀分身的双眼中,光芒暴涨!
他不再去徒劳地寻找那张灰色大网的边缘,而是将“望气术”催动到了极致,开始在这片灰败的气运之海中,寻找那一抹与众不同的“异色”!
任何能够抵挡这股时代煞气的地方,其本身必然蕴含着更为强大的气场!
也许是官府衙门汇聚的官气,或者是军队驻地凝聚的杀伐之气,又或是……传承久远的香火愿力!
精神力如同流水般消耗,大脑传来阵阵针扎般的刺痛,这是神魂透支的征兆。
但沈凌峰不管不顾,他像一个最偏执的寻宝人,疯狂地扫视着脚下这片沉睡的土地。
突然,在他视野的尽头,一个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纯粹的光点,悍然映入了他的眼帘!
那不是代表生机的白色,也不是代表死亡的灰黑,而是一抹……淡金色的光华!
这光华极其微弱,在漫天灰败之气的包裹下,就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豆烛火,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但它却顽强地支撑起了一个小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独立空间,任凭外界的灰败煞气如何冲刷,都无法侵入分毫。如同一块中流砥柱的顽石,将汹涌的溪流分向两旁!
那个方向是……
沈凌峰心头巨震,他猛地调转方向,拼尽全力朝着那光点飞去。
距离越近,那熟悉的轮廓就越是清晰。
破败的院墙,老旧的山门,还有后院那棵孤零零的老槐树。
是仰钦观!
是他的家,是师父和师兄们所在的这座破道观!
怎么可能?
这座连香火都快断绝,师父都认为气数已尽的道观,怎么可能抵挡得住这席卷天地,由“人道洪流”汇聚而成的除四害煞气?
沈凌峰悬停在道观上空,以望气术的视野仔细审视着。
他终于看清了。
那淡金色的光华,并非来自于道观本身,而是从道观正下方的大地深处,渗透出来的一丝气息。
这气息古老、沧桑,却又带着一丝不容侵犯的威严。
是龙气!
是师父口中早已断绝,只存在于那半本残卷上的沪渎龙脉,竟然还残存着一丝本源龙气!
正是这一丝微弱的龙气,在这片煞气之网中,撑开了一片小小的、唯一的“净土”!
找到了!
生门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