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梁,建康。
深秋的寒意尚未完全侵入这烟雨朦胧的江南帝都,但紫宸殿内,却已是一片冰封般的死寂,比北境的寒风更刺骨。
龙椅之上,年近五旬的南梁帝面沉如水,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摩挲着温润的玉扳指,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青筋泄露了他极力压抑的惊怒。他那双原本略显浑浊的眼睛,此刻锐利如鹰,死死盯着御阶下跪着的、正浑身筛糠般发抖的枢密院副使。
殿内,太子一系的官员如宰相王源、御史大夫等人,眼观鼻,鼻观心,嘴角却难以抑制地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和计谋得逞的阴冷。而以老成持重着称的太傅谢怀安、中书令王浩等清流官员,则个个面色凝重,眉头紧锁,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深深的忧虑。
压抑的沉默几乎要凝固空气。
就在半个时辰前,一场寻常的朝会正在进行,议题本该是商议如何应对北境骤然升级的局势——萧玄大破叛军主力阵斩秃鹰发,以及北齐大将慕容彦公然率五万大军越境“护侨”这两道几乎同时抵达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已然让朝堂炸开了锅。
支持萧玄的将领和部分官员认为当立即增兵支援,趁势与北魏联手抗击北齐。而王源、太子一党则咬死萧玄“擅启边衅”、“引狼入室”,要求严惩并立刻勒令其退兵。
就在双方争论不休、南梁帝也难以决断之际,一名值守宫门的羽林郎将却神色仓皇地疾步闯入,呈上了一封没有署名、没有火漆,只用最普通的油纸包裹,仿佛凭空出现在宫门前的密信!
信的内容,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块,瞬间让整个朝堂彻底炸裂!
那密信上的字迹歪斜扭曲,显然是用左手书写或以特殊方法掩饰,但所述内容却石破天惊,字字诛心:
“臣冒死泣血上奏:查北境都督萧玄,其真实身份乃三年前已‘殉国’之前秘府暗谍首领——‘孤鸾’!此獠欺君罔上,假死脱身,化身庶子潜藏,所图甚大!今其手握重兵于北境,非但不尊陛下退兵旨意,反折断节旄,囚禁钦差,拥兵自重!更兼其假仁假义,于北魏境内大肆收买流民人心,散尽军粮以邀买名声,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臣窃观其志,恐非止于抗齐,实欲效前朝故事,借北魏之地裂土封王,甚至……意图自立!恳请陛下明察!速断!否则,国朝危矣!”
孤鸾!
那个名字,对于殿内许多老臣而言,绝不陌生。那是南梁秘府曾经最锋利的一把暗刃,功勋卓着,却也在三年前一次针对北齐的重大行动中意外“殉国”,引得南梁帝曾为之扼腕叹息。如今,这个本该死去的人,竟然没死?还变成了那个在淮州受尽屈辱、后又如彗星般崛起、如今正搅动北境风云的萧家庶子萧玄?!
这消息太过骇人听闻!
更可怕的是后面指控的内容——折断节旄!囚禁钦差!收买民心!意图自立!
任何一条,都是十恶不赦的死罪!
“荒谬!无耻之尤!”一声怒吼打破死寂,老将柱国将军徐辉猛地出列,他须发皆张,因愤怒而脸色通红,指着那跪地的枢密副使骂道,“这是何等恶毒的构陷!萧都督在前方浴血奋战,刚为大梁立下不世之功,斩杀叛首!尔等奸佞小人,就在后方编造此等诛心之言!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他是少数仍坚持为萧玄说话的武将,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构陷?”宰相王源阴恻恻地开口了,他慢条斯理地捋着胡须,眼皮微抬,扫了徐辉一眼,“徐将军,话不要说得太满。这密信虽无署名,但其所言诸事,难道就空穴来风?萧玄抗旨不尊,已是事实。他若心中无鬼,为何要折断陛下钦赐的节旄?为何要囚禁高公公?这难道是忠臣所为?”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目光扫向龙椅上的皇帝:“陛下!萧玄此人,来历不明,行事乖张,屡屡违逆圣意!先前在淮州就曾当众杀戮族亲,嚣张跋扈!如今更拥兵境外,结交北魏皇姑,收买流民,其心叵测!臣以为,此密信所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应立即下旨,剥夺其一切官职,定为叛国逆贼!并责令北境其余将领,即刻将其擒杀!否则,后患无穷!”
“王相此言差矣!”太傅谢怀安沉声反驳,他虽年迈,但声音依旧清朗,“仅凭一封来历不明的匿名信,就要定一位刚刚为国立下大功的边帅死罪?岂不令天下将士寒心?萧玄抗旨,事出有因!北齐大军压境,若当时退兵,无异于将北魏拱手相让,更将我大梁北境门户洞开!此乃不得已而为之!至于‘孤鸾’之事,更是虚无缥缈!三年前秘府档案记录清晰,‘孤鸾’确已殉国,岂能因一纸匿名信就轻易推翻?”
“谢太傅真是老成持重,”太子突然开口了,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语气却冰冷如刀,“可有时候,太过谨慎,反而会养虎为患。孤倒是觉得,王相所言,不无道理。就算‘孤鸾’之事存疑,但萧玄抗旨、囚使、收买异国民心,总是事实吧?这哪一条不是大忌?哪一条不是取死之道?他若心中无愧,为何不自辩?为何不奉诏回京?反而在北境大肆扩张势力?这难道不值得怀疑吗?”
太子一党的官员纷纷附和:
“太子殿下明鉴!”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萧玄本就有一半北魏蛮夷血统(其母为北魏贵族),如今在北魏境内如鱼得水,岂是偶然?”
“收买民心,其心可诛!这分明是想另起炉灶!”
“必须严惩!以儆效尤!”
清流一派则据理力争:
“荒谬!抵御外侮,自然要争取当地民心!难道要像叛军一样烧杀抢掠吗?”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岂能因循守旧,坐视国门沦陷?”
“眼下大敌当前,当务之急是支援北境,而不是自毁长城!”
朝堂之上,瞬间吵作一团,如同喧闹的市集。支持和反对的双方针锋相对,互相攻讦,言辞激烈,几乎要将紫宸殿的屋顶掀翻。
龙椅上的南梁帝,脸色越来越阴沉,心中的惊怒和猜忌如同毒藤般疯狂蔓延。
匿名信的内容,实在太具冲击力,也太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最深的恐惧——武将拥兵自重,尾大不掉!
萧玄最近的所作所为,确实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边将的权限。抗旨、囚使、结交敌国皇族、收买民心……每一条都触犯了他的逆鳞!
尤其是“孤鸾”这个身份!如果这是真的……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个萧玄,从一开始就带着巨大的秘密和欺骗!一个曾经的暗谍首领,假死脱身,拥有可怕的经验和人脉,如今又掌握了强大的军力,还在北魏收买人心……他想干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
南梁帝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先帝时期几位功高震主、最终不得善终的大将,又想起了历史上那些篡权自立的权臣……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
难道萧玄,真的会成为南梁的心腹大患?
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遏制。
“够了!”南梁帝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争吵声戛然而止。所有大臣都屏息凝神,望向皇帝。
南梁帝缓缓站起身,目光冰冷地扫过群臣,最后落在那封此刻显得无比沉重的匿名信上,声音嘶哑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朕旨意。”
“北境都督萧玄,抗旨不尊,囚禁钦差,形同叛逆。其所奏军功,暂不予议处。着其即刻卸去兵权,单骑返京述职,接受审查。若违抗……”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则视为叛国,天下共讨之!”
“陛下!”徐辉、谢怀安等人失声惊呼,脸色惨白。
王源、太子等人则面露得色。
“至于其身份之事,”南梁帝看了一眼那匿名信,眼中疑虑更深,“命秘府即刻封存所有与‘孤鸾’相关卷宗,由……由王相牵头,组织专人密查!一有结果,直接报于朕!”
他没有完全相信匿名信,但巨大的猜忌种子已经种下。
这道旨意,看似给了萧玄回京辩解的机会,实则歹毒无比。在北齐五万大军压境的情况下,让主将单骑返京?这无异于直接将他推向死地!更是要彻底瓦解北境的抵抗力量!
“陛下圣明!”王源等人立刻躬身领旨,嘴角难以抑制地勾起。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以惊人的速度传出宫闱,传遍整个建康城。
“听说了吗?那个在北境打了大胜仗的萧玄,居然是个假死的暗谍头子!”
“何止啊!听说他要造反了!在北魏收买人心,想自己当皇帝!”
“真的假的?这么吓人?”
“朝廷都发旨意了!还能有假?让他回来请罪呢!”
“啧啧啧,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流言蜚语,添油加醋,在茶楼酒肆、街头巷尾疯狂传播。一时间,萧玄从刚刚传来的“破叛英雄”,瞬间变成了人人议论、心怀叵测的“国贼逆子”!
朝野上下,彻底震惊,舆论哗然。
一股巨大的、针对萧玄的风暴,正从南梁的心脏建康,迅速酝酿,即将裹挟着皇帝的猜忌和朝堂的阴谋,向北境席卷而去。
而此刻的北境,黑石川前线,萧玄对此还一无所知。
他正站在冰冷的秋风中,望着远方已然开始推进的北齐大军,准备迎接一场注定惨烈无比的生死之战。
但他身后的根基,正在被一只来自后方的、更阴险的黑手,悄然掘动。
真正的危机,从来不仅仅来自于正面的敌人。